第二夜 有驚無險
離鳶難得沒有起早，路遙體諒她整日操勞辛苦，也沒有吵醒她，獨(dú)自在客棧里忙活，大到新一天的各種物資置備，小到客棧角落的衛(wèi)生打掃，他都給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
一整個白天，不見一縷陽光，亦未曾見到何隱，不知為何，她既慶幸沒有碰到他，又暗自擔(dān)憂怎么一直不見他的身影？
傍晚時分，云層越壓越厚，起初只是一片霧茫茫的白，沒過多久，整個天空被一片望不到邊的烏云蓋住，空氣異常地沉悶，離鳶站在走廊里，翹首望天，暗自嘀咕：“看來要有一場大雨了?！?p> 離落午休得比較晚，抓著個木鼓滿屋子跑，不多會兒，他的衣服潮得厲害，又粘手得緊，分不清是汗?jié)n浸染的緣故還是這陰濕的空氣將衣服也一并給弄潮濕了。離鳶聽到他的腳步聲，向他招手：“落兒，過來！”
她整理他已經(jīng)亂了的衣裳，責(zé)怪他：“讓你不要瞎跑，偏不聽，你看看你，衣服臟成啥樣了？這還怎么穿，趕緊洗個澡去，哎呀，這汗味……”離鳶一邊說著一邊捏住口鼻，裝作很難聞的樣子，離落果然上套，撅起小嘴兒，一臉不情愿地又不得不乖乖地跟著她走。
“落兒，洗了澡之后，就不可以像剛才這般瘋玩哦！”她刮了刮他的小鼻子，小小的，很可愛。
“知道了，娘親！”
洗澡是他最喜歡的事，他喜歡聽拍水的聲音，更喜歡看水花四濺的場景，每次給他洗澡，離鳶都像經(jīng)歷了一場大戰(zhàn)。
“我來吧?！甭愤b抱起離落，慢悠悠地往里間走去，一路上，小家伙笑得前仰后合，離鳶無奈地?fù)u頭，洗澡這件小事，她一直都搞不定，卻是他，每次都能把小家伙逗得服服帖帖。
離鳶回到了柜臺，不時還能聽到里間的嬉笑聲。
天空飄起了雨絲兒，還未醞釀足氣氛，豆大的雨點(diǎn)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沒一會兒，青石板的地面已經(jīng)如同一汪水潭般飛濺著水花。離鳶算了算時間，料想著今天沒什么生意了，遂抓了本賬簿有些費(fèi)勁地坐在椅子上轉(zhuǎn)移精力，下雨天，總是跟她的身體過不去，她怕了拍胸，輕咳了兩聲，這胸悶的感覺比昨天更甚。
正煎熬著，一陣比雨點(diǎn)更急的馬蹄聲由遠(yuǎn)而近，最后在客棧門口停下，一伙衣衫濕透的漢子徑自推門而入，伙計趕忙迎了上去：“幾位客官，住店還是用膳？”
一身材魁梧的漢子將馬繩往他手里一放，揮手道：“你這小二，忒沒眼力見兒，下這么大的雨，我們咋個走？”
伙計自知失言，尷尬地賠了一臉笑。
“好酒好肉給我擺滿桌，今兒下雨，哪也不走，就擱這住下了！”領(lǐng)頭的漢子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拉開一個座椅一屁股坐了下去，椅子發(fā)出艱難的聲響。
“好嘞！”伙計冒雨前去安頓馬匹，一行人大踏步地跨進(jìn)客棧，看打扮，這是一行商隊，之前不曾見過，不管新客舊客，都得小心伺候著，誰會和大把的銀子過不去？
離鳶心中忍著身體不適，堆起笑臉起身殷勤招待，不多時，路遙領(lǐng)著離落到柜臺自己包攬了大部分的活，讓離鳶可以輕松一點(diǎn)，陪著孩子。廚房里也忙開了，一陣菜肴的香氣散了出來，刺激著每個人的味蕾。
“小二，快點(diǎn)上菜，我餓得厲害！”
“馬上就好！”路遙連連點(diǎn)頭，客氣招呼。
“娘親，娘親，你看那個人，我不喜歡！”離落不知何時躲到離鳶的身后，肉肉的食指指向門口，她朝他低低噓了一聲，抬眼瞧去，卻見何隱一如昨晚那般的裝扮，身上依舊是濕透的。他面無表情地在廊外脫下蓑衣，擠干雨水，不知為何，回頭看了一眼，目光愣怔著，腦海里迷惘地想著：那個小家伙的臉好像在哪里見過？
“抱歉，小孩子不懂事，說的話你別往心里去！”離鳶飛快地向路遙使了個眼色，路遙會意，放下手中的活計，抽身過來，卻被何隱搶先了一步，他摘下蓑帽，蹲下身子，露出一個自認(rèn)為祥和的笑容，連聲音都帶了幾分溫和，問離落：“小不點(diǎn)兒，我一見你就打心眼兒里喜歡！”
這是一句發(fā)自肺腑的話，隱隱約約的，他能感應(yīng)到來自于血脈相連的東西。
“我不喜歡你臉上的這些胡子，太丑了！”離落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胡子，離鳶見了連忙輕拍了他的嘴，在他耳畔低語：“落兒，別亂說！”
何隱摸著自己的胡子陷入了沉思，這幾年，他疲于奔波，早就忘了打理自己，他側(cè)頭嗅了嗅自己的身上，盡管被雨水洗刷了一遍，仍可以聞到一股若隱若現(xiàn)的味道。
他慢吞吞地起身回房，直到聽到他的關(guān)門聲，離鳶的心跳才恢復(fù)正常。隨后她趕緊通知路遙，讓他盯緊何隱，別讓他太靠近離落，這是她以血的代價換來的教訓(xùn)。
待那幫商隊酒足飯飽之時，已然過去了一個時辰，離落因午睡得晚，現(xiàn)在依舊貪玩，絲毫沒有困意。離鳶一邊記賬一邊看著他東跑西跳，皮得跟猴兒似的。
“落兒，慢點(diǎn)兒，別磕著了！”離落往樓上大跨步走的時候，離鳶的心也跟著大跨步跑。
“娘親！”隨著一聲驚恐的尖叫，離鳶驚慌失措地瞪大雙眼，眼睜睜地望著離落從樓上的柵欄上栽了下來，為娘的本能讓她的動作先行，她幾乎是推翻柜臺一步穿過去的，雙臂前伸，作擁抱狀，她想用自己柔弱的臂彎接住孩子，然而卻還是晚了一步，她接了空，心跳在那一刻幾乎炸裂，意識里痛苦地等待著那一聲沉悶的撞擊聲，可是她什么也沒聽到，她轉(zhuǎn)睛一看，好家伙，離鳶安然無恙地待在何隱的懷里。
“娘親，我沒事！”離落奶聲奶氣地向她揮手報平安，兩只眼睛卻定在何隱的臉色，他問他：“你是誰？我怎么沒見過你？”
“……”何隱心想，我若說我是你不喜歡的大胡子，你會不會一腳把我踢開？
“娘親，這位哥哥真好看！”離落抓著他的衣服，開心地告訴她，“哥哥，你剛才好厲害！”
離鳶仰頭，望向兒子的目光窒了又窒，兒子，你叫錯輩分了……
“落兒，你趕緊給我下來，不要亂稱呼人成嗎？”
“沒關(guān)系，孩子小嘛！”何隱抱著孩子，他第一次和這么小的孩子近距離接觸，身上有一股甜甜的小孩子特有的奶香味，這味道讓他癡迷，讓他沉醉，那烏亮的眼眸，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清澈純粹的東西，那一刻，他做了一個決定，從此不問外事，一心陪他成長。
他小心翼翼地彎腰放下孩子，斟酌著語句：“其實(shí)，先前你見過我的！”
離落“咦”了一聲，滿臉疑惑。
他比劃著臉，溫柔地笑：“你不喜歡的胡子！”離鳶這也才注意，他臉上清爽干凈，發(fā)絲順滑瑩亮，衣衫整潔，一如她初遇他時那般，令人過目難忘。
“原來你這么好看啊，那你為什么要留胡子呢？”離落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仿佛裝了一顆小星星。
是啊，為什么要留胡子呢？
說起來原因很可笑，當(dāng)時他竟是恨極了自己的臉，他想如果自己長得丑一點(diǎn)，她或許就看不上他，看不上就不會帶給他恥辱的姻緣，他恨她看上了自己的色相，更恨自己沒有能力為枉死的小姐報仇。
離鳶快速收回自己的思緒，將孩子拉到自己身邊，而后誠懇道謝：“謝謝公子的搭救！”除了道謝，她不打算和他有任何接觸，雖然長著一張人畜無害的臉，但心機(jī)頗深，說不定他此次前來，又在籌謀什么計劃，這一點(diǎn)讓她吃不透，而且剛剛這一幕已經(jīng)將她的劣勢暴露出來，她沒有一點(diǎn)兒功夫！
“舉手之勞！”何隱似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都不再說話，屋里十分安靜，虛驚一場后，小二麻利兒地講殘羹收拾干凈，離鳶自顧自地帶著離落回房，離落對他為什么留胡子的問題嘮叨個不停，離鳶內(nèi)心焦躁，又不好當(dāng)孩子的面發(fā)火，便一直忍著，雨仍在下，時斷時續(xù)。
空氣異常沉悶，眼見離落睡熟，離鳶方輕手輕腳地帶上房門，胸口悶得厲害，她疲倦地錘了捶胸口，和衣躺下，腦海里不斷地重演先前的驚險一幕。
這個長夜，比離鳶更難熬的，還有何隱，長久以來，他深受失眠癥的困擾，只要閉上眼睛，她的不可置信的眼神就會反復(fù)上演，以前，他不懂她，他總覺得她帶給他的只有一輩子都洗不清的恥辱，可是后來，他走了很多路，碰見形形色色的人，卻再也沒有誰，能像她那般深深地扎根在他的腦海。她的身影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在他的記憶里，她的笑，她的味道，她制作的菜肴，都成了他觸不可及的念想。
恥辱變成了奢望，他把自己的人生過成荒唐的笑話。
當(dāng)那些越演越烈的思念襲來，他希望她還活著，又覺得當(dāng)時那一刀下去，她不可能還活著，矛盾的心理交織著，糾纏著他的余生。他回到蘭箬山，想尋得她的音信，哪怕去墳前祭祀一番，卻被她的哥哥打到奄奄一息，扔到河里，或許是他命夠硬，河水將他沖到下游，恰巧有農(nóng)人經(jīng)過，陰差陽錯地救了他一命。
傷好后，他又偷偷回了一趟蘭箬山，尋不見人，找不著墳，后來他得到一個消息，說她沒死，只是不知去處。他明白了，自己傷了她的心，她搖去一個沒有他的地方，重新開始。
昨天，他見到她，只覺得像她，但不敢確認(rèn)，而今晚，他很確定，她就是他一直以來想要找到的人。她不肯承認(rèn)，想必是不愿跟他再有瓜葛，這也在人之常情，他不求原諒，只要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便心甘情愿。
那個小娃娃，讓他的心底燃起了一篝火，生活一下子便有了色彩。
如果可以，他希望帶他去看大好河山，在山頂坐等日出；如果可以，他希望將自己的一身武功傳授給他，讓他保護(hù)好自己，也保護(hù)好娘親；如果可以，他希望能看著他長大，哪怕是以一個路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