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萬年前,十二月十二日。
那一日,秦君清醒來的時候,天還未亮,月亮仍舊很亮,還有幾顆稀稀落落的星子,整座宮城里寂靜得仿若空無一人。
她下了閣樓,用冷水洗了個臉,然后開始做早飯,熬粥的時間里還洗了衣服……等到她忙完這一切,宮里負責打掃的內監(jiān)宮女才剛剛起床。
“快來不及了?!?p> 秦君清沒有吃早飯,回閣樓取了畫板,背在背后,急匆匆的跑出了門——
“噠、噠、噠……”
“唰、唰、唰……”
她跑過長長的甬道,聽見宮女們打水的聲音,聽見內監(jiān)清掃落葉的聲音,聽見夜巡的侍衛(wèi)進行最后一次巡查的踢踏聲……還有她自己的腳步聲。
秦君清習慣早起,但并不是每一日都起得這般早,不過,這幾日是例外——
她正在畫一幅畫。
最近,她腦海中時常浮現(xiàn)出一個場景,畫面的基調是蒼藍色的,有一個紅點,還有一些黑色的影子。
那畫面太過模糊,其實是看不清到底是什么的,但她就是知道,那是固京城的清晨,冬日的清晨。
她在第一眼“見到”那幅畫的時候,就有種熱淚盈眶的感覺。
它那么美,那般令人感動。
她要把它畫出來,必須畫出來,不得不畫出來。
在今日之前,她已經(jīng)在閣樓的屋頂上看過第七十個清晨,卻沒有找到腦海中那幅畫給她的感覺。
她想,或許是地點不對。
她要看的是固京城的清晨,不是石國皇宮的清晨。
所以,她想親眼去看一看,固京城的清晨是什么模樣。
“呼——”
秦君清爬上北辰門的宮墻之時,長長的舒了口氣,“趕上了?!?p> 石國皇宮的北辰門正對著固京城最熱鬧的天水街,此刻天色蒙蒙亮,街道上人煙稀少,只依稀望得見幾縷炊煙。
她走到宮墻的東北角,爬上墻垛,盤腿坐下來,望向東方漸白的天空,傾聽著這座漸漸蘇醒的城市……
她在這里坐了很久,一動不動的,直到太陽升起,直到朝霞散去……她看見了很多顏色,聽見了很多聲音,卻又仿若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沒聽見……直到一聲斷喝——
“什么人?!”
那聲音太大,秦君清感覺像是一棒子打在腦袋上,冷不防間身體一晃——
“當心!”
冬天的早晨太冷,她穿得又實在太過單薄,坐了幾個時辰,早就凍僵了。她原本只是想站起來,卻沒想到,身體剛往前一傾,整個人就直愣愣的往下墜!
“啪!”
就在她閉上眼睛的時候,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腳腕,用力一拽,將她整個人往上一甩,“咚”地一聲拍在宮墻上。
身后的士兵頓時一擁而上,將她包圍起來,冷冷的槍尖對著她的腦袋。
“呵……”
拉她上來的那位上前,正準備呵斥,看到那張臉,不由得一愣,“君清公主?愣著干什么?還不讓開!”
這位是御石軍左衛(wèi)的王校尉,專門負責宮門守衛(wèi)的。原本他只是在百官入朝之時過來轉一轉,正準備去城樓里睡個回籠覺,就見到城墻上坐了個黑影,沒想到居然是君清公主。
王校尉將她扶了起來,問道:“公主,大清早的您在這里做什么?”
秦君清這么一摔,沒覺得疼,倒是清醒了不少,搖了搖頭,道:“抱歉。”
這般說著,轉身就要離開,不過,她剛走了兩步,身體就往前撲,眼看著就要摔倒了,身旁出現(xiàn)一只手將她拉住了。
王校尉拽著她的胳膊,驚出了一身冷汗,道:“公主,您是在這里坐了多久?身體都凍僵了,先去城樓里坐一坐,喝杯熱水暖暖身子再走吧?!?p> 秦君清雖然是個不得寵的公主,但畢竟也是也公主,若是真死在這里,王校尉可擔不起責任。
秦君清知道他在擔心什么,應了,“謝謝?!?p> 城樓里有休息室,是值夜班的士兵歇息的地方。王校尉偶爾不想回家,也會睡在這里。地方略簡陋,卻也還算暖和。
王校尉到了盆熱水,道:“公主,惠妃娘娘雖被禁了足,但陛下并沒有遷怒于您,想必心中還是惦記著您的。您喝杯熱水,屬下送您去沁陽殿?!?p> 秦君清的手指略僵硬,在熱水盆里泡了泡,終于有了些知覺,剛剛摔倒的疼痛齊齊爆發(fā),疼得她腦門冒出了一層冷汗,倒是不那么冷了。
她笑了下,沒有接話,打量了他一番,問道:“你是負責鎮(zhèn)守宮門的校尉吧?不知最早開的宮門是哪一處?”
御石軍不論官職大小,軍袍都是一樣的。
王校尉雖認識君清公主,卻也只是遠遠的看過,沒想到這位傳聞中最是清高的君清公主竟然記得自己,詫異之余,冷靜了下,問道:“公主想做什么?”
秦君清道:“我要在寅時三刻之前出宮,不知可以走哪處宮門?”
王校尉愣了愣,道:“公主是要去見什么人嗎?”
秦君清搖了下頭,又點頭,“嗯,是很重要的約會?!?p> 王校尉打量了她一番,沉默了會兒,回道:“六尚宮的東北角有個小門,御膳房的內監(jiān)五更天便會出去買菜?!?p> 秦君清道了謝,起身告辭,拒絕了王校尉的護送,抱著畫板離開了。
她沒有去沁陽殿,已經(jīng)到了巳時了,等她趕過去,上午的課程也快結束了。而且,上午是彭巖先生的課,她帶著畫板過去,除了挨罵,也不會有旁的事。
嗯,或許還會挨罰。
她回了長陽宮。
母親見到她的時候,很是詫異,問她為什么不去上課,是不是惹夫子生氣了,為什么帶著畫板,是不是又在夫子講解道經(jīng)的時候畫畫……
秦君清原本不想理會她,在閣樓里對著淡藍色的背景畫發(fā)了一個時辰的呆,也聽自己的母親罵了一個時辰的“廢物”、“沒用的東西”……
也不知是靈感在她腦中來了又去的令人煩躁,還是母親的哪句咒罵觸動了她一直緊繃的神經(jīng),吃午飯的時候,她聽著耳邊那一句句“廢物”,生平第一次頂撞了母親——
“我是個廢物,可您呢?沒有我這個廢物,您能活下去嗎?”
母親聽到這話愣了半晌,突然歇斯底里的喊叫起來,掀翻了飯桌,踢打著將她趕出了門,讓她“滾”。
然后,她真的滾了。
只是,她從未想到,她此生唯一的一句刻薄話,會成為壓倒母親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沒有想到,那一個“滾”字,是母親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