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你看看你這架勢,還說不是在逼我?”
季遜五指緊握帶來的感覺像是虬龍盤纏一般,掌中的疤痕老繭粗糙好似鱗甲交錯的崎嶇紋路,不動用術(shù)法的情況下,憑借方亦的基礎(chǔ)力量根本無力抗衡。
然而,方亦卻又能感覺到,那略顯過度的力道之中有著虛浮軟弱的意蘊,其源自漢子心中對當真遭到堅決抗拒的畏怯。局面看似僵持,但實則只需方亦給予一點斥力,對方半生熬磨、獨自頂天立地的尊嚴就會讓其所設(shè)的禁錮不攻自破。
世間男子漢的胸中溝壑里,從來多的是無法告知陌生人、更無法對熟識親近之人吐露的心事,往往只能任其埋藏,永無得見天日的機會。
說來自然也是巧合,正是因著現(xiàn)下是這萍水相逢而又交淺言深的狀況,略顯得安全的親疏距離,加上彼此有所共鳴的眼界認知,才能生出一些不合情理的發(fā)展,令得季遜一時不禁想要得些傾述的宣泄。若是可能的話,以展露珍奇開眼之物,換取一些旁觀者的意見足矣,之后分道揚鑣,不必牽扯。
如此心境,大抵就是季遜曾記下的兩句落魄文士所作殘詩:一腔愁緒無人述,無奈說與山鬼聽——個中滋味無須多提,饒是毫無文采之人也明了,此乃落寞使然。
然而,直到將手臂伸到極致并停滯幾息,方亦也沒有給出回饋。
“……也罷,小兄弟既然并無興趣,我總不能強人所難?!?p> 季遜神情不變,但五指終于好似氣力用盡一般軟化松開,要轉(zhuǎn)去取回那袋子,卻——
抓了個空。
他錯愕一瞬,皺眉抬眼去看方亦,入目的是一張愁苦懊惱的臉。
最后關(guān)頭縮手的方亦嘆了口氣,喃喃自語道:“這是心有魔障啊、有魔障啊……”
嘀咕了片刻,他帶著明顯的遷怒瞟了季遜一眼,譏諷道:“大叔你特……咳,你倒是夠市儈的啊,前面方小哥方小哥叫得挺親切,轉(zhuǎn)眼就成小兄弟了?”
“呃——哈哈哈,也是跟方小哥你現(xiàn)學現(xiàn)賣的,不是你才提醒過,咱倆是只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么?!?p> 季遜見方亦這終究敵不過好奇之心的模樣,也忍不住笑著打趣道。
既惱火自己守不住立場,又恨自己居然干出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蠢事,方亦氣哼哼地啐了一口,狠狠扯開龍筋掛繩,以破罐子破摔的姿態(tài)朝鱗皮袋里探了一眼——
在幾乎不分先后的同一時間,整座獸籠棲所突然被某種古老威嚴的無形氣息所席卷。
棲宿于此的妖獸靈寵,都仿佛感受到災(zāi)厄臨近般、開始出現(xiàn)異常的躁動跡象;難以分辨?zhèn)€中情感的咆哮嘶吼,有若洶涌的浪潮猛然掀起,震顫此間諸人的耳膜。
盡管這種狀況只持續(xù)了很短暫的幾息,就在方亦敏銳地束緊袋口后迅速消退了;但隨后食肆內(nèi)旁人被激起的交流議論,證明了那片刻的突發(fā)異狀并非幻覺——
“這……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群獸狂亂,這是災(zāi)厄臨近之兆……或?qū)⒂刑熳兊貏拥拇蟮?。?p> “我也曾聽聞,妖獸感應(yīng)氣機的能力與人族有別,能預(yù)知災(zāi)劫……”
“然而據(jù)在下所知,那也該是狂亂不止才對,為何卻轉(zhuǎn)瞬即逝……”
“不論如何,我以為如此情境絕非偶然……”
“莫不是……這棲所照料妖獸之際出了差錯?或是被人尋釁、搗亂?”
“尋釁搗亂?該不會波及危害我等寄存的妖獸吧?”
……
“諸位稍安勿躁!不要貿(mào)然走動!”
忽然,一個聲響借助寶具和法陣的組合效果,在獸籠棲所各處響起,卻是此地的主事者倉促發(fā)言、試圖穩(wěn)定局面——
“在下乃此處棲所的大掌柜李昀。此番異動事出突然,驚擾諸位還請見諒。我已差遣人手查看緣由,稍后定會給諸位一個滿意的交代和補償。為表誠意,請諸位前往食肆大堂小憩片刻,期間一應(yīng)酒菜全部免費提供?!?p> 此番表述條理清晰、不卑不亢,很是能鎮(zhèn)住場面,倒是平息了可能的騷亂。
“不錯!干凈利落,又有擔當?!?p> 當即有人拍手稱道,大度作出表態(tài),“沖著這位管事東家的氣魄,只要給出交代,什么補償就不必了?!?p> “呵!此話有理,正該如此?!?p> 旁邊另一人附和道,“若是收了補償,反倒顯得我等斤斤計較,又或是真被那點異狀就擾亂了心神,豈不惹人恥笑?”
有了這兩個聲音牽頭,局面頓時更加平穩(wěn)下來。
眾人紛紛作不動如山狀,彼此觀望審視之間,倒也在品評各人是否當真神態(tài)自若、處變不驚。其實一些素有心思城府的旅客,倒早在此前事發(fā)關(guān)頭,就已不動聲色地進行了一輪暗中觀察,得出了更為準確的評斷。
另外這樣的意外事態(tài)過后,除了多出新奇談資以外,許多長袖善舞、熱衷交游的活絡(luò)人士,又借著此般由頭拋出彼此會意的問候,自然而然生出些交集往來,例如:
“看兄臺方才顯露的從容氣度,真是令人折服,想必定是一方聞名的豪杰之輩?”
“呵呵,抬舉了。區(qū)區(qū)在下,不過是……的一介……罷了,倒是閣下知機敏銳,絕非平庸,不知?”
——遨游天海的爽朗與圓滑,大抵盡在其中了,那里頭或許會有某一個供后人在茶余酒后閑談的傳說話本起始開篇正醞釀成型。
……
因著掌柜的招呼,原本在棲所別處或休憩、或照料靈獸的客人,也都向著食肆大堂這土樓聚攏過來。
路上相遇只要覺得面善,便能借著討論此前那一瞬即逝的變故而熱絡(luò)起來。
到最后,從食肆入口處看起來,往往是三五成群、魚貫而入,令原本空曠的地方很快有了些擁擠吵鬧感。
想必再過一陣,還會有原本在附近山林的一些山客獵氏,被驚動后也向著棲所陸續(xù)而來,出于探明緣由的目的、或是單純要釋放被那意外狀況勾起的與人交流欲望。
而在食肆中人群漸密、喧囂升騰的過程中,導致此前那異常境況出現(xiàn)的“肇事者”正面沉如水。
“作孽啊,我說大叔,你這也太胡來——”
方亦瞪眼望向桌對面的漢子,本想抨擊對方這仿佛兒戲一般的舉動:明知將會招來莫大動靜,卻不作提醒、反而刻意為之,也不看看自己那張臉有多飽經(jīng)風霜,好意思么?
但最終……
“嘖,算了算了……可以想見,你收獲此物冒了多大的風險、過程有多跌宕。雖是險死還生的絕境,卻也該精彩絕倫。個中得意與驚駭之情,憋著沒處述說宣泄的那種難受勁,不是不能理解?!?p> 方亦有氣無力地感嘆道,同時甩手把袋子朝桌子對面丟了回去。
因方亦這話語行徑,已然對眼前這年輕人足夠高看的季遜,還是愣神了一瞬,以致于袋子砸落在胸口落下,才回神過來伸手接住。
他愣神的緣由有二:一來是方亦對袋中之物的輕忽態(tài)度,二則是方亦話中仿佛過來人一般的口吻。
盡管有些不可思議,但莫非……
這小子竟是個對驚險之事和珍稀之物,都熟若無睹的人物?
可他這明顯歲數(shù)不過二十,言談舉止也絲毫不像是傳說中那種外表駐顏有術(shù)、實則內(nèi)里深沉的得道仙人……
何況即便在古紀元時期,那等境界的仙者也是鳳毛麟角……
“見你年紀輕輕,行事作風卻散漫輕忽,本打算嚇你一嚇。我尋思此物雖有神異,但畢竟生效的表現(xiàn)并不直接明朗,理當無礙……”
季遜有些尷尬地解釋了兩句,隨后皺眉壓低聲音問道,“話說回來,方小哥以前難道見過此物不成?
“那倒沒有,只是在……書上讀到過?!狈揭嗪卮鹆司?。
“哦,那也是見識。”
季遜并未生疑,隨后以看似略帶夸耀、實則有所感慨的口吻問道,“如何?方小哥以為這等事物,該屬于何種層次的天材地寶?”
“呵,我猜大叔你想問的其實是……”
方亦揚起嘴角,卻并無笑意,“為這等奇珍異寶,去冒九死一生的風險,究竟值不值得吧?那我倒要先問一句……大叔你是想聽我怎么勸你好呢?是勸你要知足惜命,還是幫你下了去冒險的決心?”
“嘿,如何還有這樣——呃……”
季遜氣惱地笑了聲、正想斥罵,隨即念頭一動,忽又陡然領(lǐng)悟過來,“嘿,我先前就說方小哥內(nèi)藏鋒銳。是啊,這種生死攸關(guān)之事,旁人的勸說又能有多少用處,非要征詢求教,反倒牽絆于人,平白給小哥你添堵?!?p> “恩,是大叔你說的這個理?!?p> 方亦聳聳肩,言語之間似也有些心思掛礙,“那你還打算問么?就我而言,其實倒也沒什么所謂。再者,我也沒說會順著你的心意來給建議?!?p> 季遜沒有覺察其中端倪,擺手爽朗道:“嗨,老哥我雖是粗人,但還沒到那等不識抬舉的地步。我們就聊點別的好了,不如……不如,方小哥說一說,此物與你在那書上讀到的,是否全無二致?書上可曾詳細記載,此物有怎樣的神異功效?”
方亦苦笑地搖了搖頭,嘀咕道:“這問題說起來還不是一樣么……”
“呃,是么?”
季遜面露尷尬,遲疑道,“那要不……”
“無妨,我是確實沒什么所謂,只不過……”
方亦欲言又止,最終嘆了口氣,朝著那袋子揚了揚下巴,有些不忍地開口道,“那袋子里頭的,確是珍稀之物不假,可要說有神異非常的功效,其實、談不上。若打個比方,大概就像是權(quán)柄印璽一類的象征之物,本身并無任何實用之處。反倒是落在不對的人手里,純屬……有害無益?!?p> 說話之間,方亦微微搖了搖頭,知道這大概不是對方愿意聽的話。
但既然對方表露出了足夠的真誠,那自己也不能拿素昧平生之類的理由,來反復搪塞、逃避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