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亦肚子里一頓腹誹,滿臉煩厭地瞥了季遜一眼,隨后朝那年輕校尉遞出腰間芥環(huán),姿態(tài)頗為散漫地說道:
“大人,你自己看吧?!?p> “頭兒!小心有詐?!?p> 旁邊一名青胄軍士跨前一步,向那年輕校尉建言道,“還是讓我來代為查看吧。”
“不必了?!?p> 年輕校尉揮手否決道,目光在方亦身上逗留片刻,伸出手來。
季遜神色緊繃地看著年輕校尉接過芥環(huán)、向內(nèi)探入神識,握著侄兒的手緩緩收緊。
芥環(huán)光澤一閃,一樣事物出現(xiàn)在年輕校尉手中。
季遜險些就要有所動作,但隨即便轉(zhuǎn)變?yōu)橐凰驳腻e愕,又急忙按捺了下去,只留下眼底的一片深沉。
“就是這東西么?”
年輕校尉冷眼望向季遜,舉起手中之物問道。
而在他手中的,分明是一根鏤刻著玄奧紋路的血色長釘,透出絲絲邪異不祥的氣息,卻被年輕校尉指掌間流轉(zhuǎn)的凌厲仙氣死死壓制。
擔(dān)心季遜再鼓搗出更多的岔子,方亦搶著作答道:
“大人明鑒!這枚‘?dāng)z魂釘’雖說確實算得上有幾分珍貴,但對這位大叔他侄兒純粹是有害無益,我好心勸他轉(zhuǎn)讓給我、或是交予州府處理,他倒以為我是貪圖此物,故意危言聳聽、拒不歸還。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哼!”
“攝魂釘……本校尉倒是也曾聽說過這東西?!?p> 年輕校尉從血色長釘上收回目光,又指著季遜望向方亦問道,“他說此物關(guān)乎侄兒性命,你卻說有害無益,是怎么回事?”
“大人目光如炬啊,這自然就是關(guān)鍵所在了。”
方亦敷衍地恭維了句,而后沒好氣地瞥視著季遜,嘴上淡然解釋道,“這位大叔即無見識、又自以為是……根本不知道這東西的來歷作用,只瞧見他那侄兒隨身帶著攝魂釘之時,獸魂狂躁發(fā)作的癥狀似乎有所減輕,便以為是能療愈神魂缺陷的寶物,簡直愚不可及?!?p> 季遜心知方亦這番抨擊,其實是對自己此前臨時變卦行徑的賭氣報復(fù),半真半假地勃然作怒道:“方小哥,你不要太——”
“你什么你?太什么太?”
方亦吊著眼眉、神態(tài)鄙夷地打斷道,“我有哪里說得不對么?莫非大叔你有臉說,之前沒有自以為是、想當(dāng)然、不聽勸?你連這‘釘子’叫什么都不知道!”
季遜臉上青白交替,瞪眼看著方亦,思緒錯亂難平——
雖然那年輕校尉沒有第一時間從方亦芥環(huán)中搜出麒麟碎骨,有不小的可能,只是因為那鱗皮袋子的遮掩而暫時忽略了……但方亦的表現(xiàn),卻又很明顯在表達(dá)他有十足的把握解決掉這一困局,且警告自己不要繼續(xù)添亂。
但真的能做到嗎?
莫非……裝著麒麟碎骨的袋子其實并沒有被收入芥環(huán)中,方亦動了手腳、用了某種障眼法,把東XZ到了其他地方?借著常人對芥環(huán)所儲之物的關(guān)注,來遮掩實則在身上、或是這食肆中不易被關(guān)注的藏匿點?也就是利用“燈下黑”的道理?
帶著如此的思慮,季遜的目光不由在方亦袖管、長靴等處掠過,又懷疑地望了眼方亦身后的桌子……貼在桌底?不太像。
再不然,用了某種玄奧法門,轉(zhuǎn)移搬運到了此間其他人的身上?這……
大家出來修道都不是一天兩天了,自然明白所謂的神通仙術(shù),實際上并沒有凡夫俗子以為的那么玄乎,是有一些絕對繞不過去的根基法則的。
就比如,其中一個關(guān)鍵之處在于:此前并未覺察到任何異常的法力律動!
這方小哥施展術(shù)法之時,竟能做到悄無聲息、不起漣漪?
未免太匪夷所思了些吧,但要說毫無可能,卻也……
話說回來,這方小哥一再費力接過這爛攤子,總不會只打算靠運氣來蒙混過關(guān)吧?
更何況,既然最差的結(jié)果,也就是他無辜被牽連,對自己和虎頭兒則并無太多差別,那有什么理由不賭上一賭、信他一回呢?
“喂喂,大叔!沒話說了吧?沒話說了,就在一邊老實呆著!不懂的時候就該學(xué)著謙虛點,凡事多聽那些更有見地、更有能力的人怎么說不好么?非要出來較什么勁,真是……”
——眼看季遜這粗橫的模樣在那煞有其事地費勁思索,方亦心中則又是一陣無奈覺累的腹誹,不得不裝出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架勢,將陰陽怪氣的碎碎念敲打在季遜的耳膜上。
季遜陡然回過神來,匆忙壓下略嫌古怪多余的神態(tài)舉動,也不由暗罵自己居然一再地犯下蠢行,實在有失幾十年塵世打磨所該有的沉穩(wěn)!
正待整頓姿態(tài),全力配合方亦搭起的臺子、做戲應(yīng)對——
“行了!多余的廢話本校尉聽夠了!”
那年輕校尉不耐煩地打斷了方亦那一番毫無意義的絮叨,“接下來,我問什么,你們答什么!若再有半句拖泥帶水的無謂言辭,本校尉送你們?nèi)ブ莞酞z司,讓專于審訊之道的人來和你們好好交流?!?p> 季遜忙姿態(tài)恭順地點頭,伸手拉緊了虎頭兒的手臂,不敢再出紕漏;另一邊的方亦撓了撓臉,也收斂起散漫意態(tài)、端正神色。
“你來說——”
年輕校尉向方亦示意道,“這攝魂釘,于獸魂力士究竟有何影響?既然能令狂癥減輕,卻又為何是有害無益?”
“這說起來可有點復(fù)雜了……”
方亦無奈地?fù)蠐夏?,懶懶散散地開口道,“所謂‘獸魂力士’,指的是本命三魂之一被狂獸之魂替代的人,這一點眾所周知、無需多言了吧?”
不等其他人給出肯定的答復(fù),他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而這種神魂替換,可想而知,必然存在‘人魂’與‘獸魂’無法圓融共處的弊端。異種神魂間的契合度再高,也至多如同精細(xì)打磨過的機括構(gòu)件,拼接組合后或許能算得上相得益彰,但絕對無法與渾然一體的原有神魂相提并論;
就算盡可能減少‘使用’,避免相互磨損,也存在生出銹跡、導(dǎo)致艱澀阻滯的類似狀況。更別說,虎……他這侄兒尚屬青壯,神魂仍在膨脹壯大,自身神魂與外來獸魂的沖突,就好像樹木掙扎著在山巖夾縫中長出一般。總而言之,兩者間的相互排擠,就是狂癥的病灶根源。
至于‘?dāng)z魂釘’,顧名思義,這是一種針對神魂的寶具,且不提它在凌虐和操控神魂方面的主要用途,只說它會持續(xù)消磨神魂,令其萎靡不振的影響……對于獸魂力士而言,沖突不斷的人魂與獸魂都被‘?dāng)z魂釘’死死壓迫束縛,輕易動彈不得,剛開始的時候確實能夠起到類似麻藥的作用,緩解神魂沖突的痛楚、降低狂癥發(fā)作的頻率。
然而,它的真面目無疑是一種銷魂蝕骨的猛毒,抑或……可以看成泰山壓頂般的沉重負(fù)擔(dān),即便神魂完備的正常人都難以承受,更別說神魂脆弱、滿布創(chuàng)傷的獸魂力士了。
長此以往,三魂之間雖然不再出現(xiàn)相互排擠的沖突,但彼此割裂的那些縫隙卻漸漸擴大,嵌入其中的外來獸魂會明顯松動,最終脫離缺失,令獸魂力士徹底淪為三魂不全的行尸走肉。
自然,這本就是獸魂力士必將面對的結(jié)局,但在攝魂釘?shù)那趾χ?,這個過程被縮短了何止十倍,本來至少足以撐過壯年,到神魂開始衰朽才可能出現(xiàn)的后果,在三五年間就會提早到來?!?p> 一番長篇大論,流暢地從方亦嘴里冒出、甩在當(dāng)場,令此間在聽的眾人都不免……有些“消化不良”。
方亦走到一旁給自己倒了酒水解渴,喝完回來之后,情況才有些好轉(zhuǎn)。
“聽來……確有可信之處?!?p> 那年輕校尉眉間距離稍稍放寬,頷首認(rèn)可道,“據(jù)諸多史冊卷宗所記載,當(dāng)初左道宗派驅(qū)策獸魂力士橫行天南的災(zāi)禍,正是依仗從‘魑魅鬼族’得來的‘擊魂秘術(shù)’,迫使獸魂力士反水,才能扭轉(zhuǎn)局面。由此大致可以推斷,針對神魂的手段,在獸魂力士身上該有奇效。不過……”
他說著轉(zhuǎn)向季遜,遞出手中的血色長釘,保持冷漠神色囑咐道,“‘飲鳩止渴’雖然并非明智之舉,卻不失為權(quán)宜之計。這‘?dāng)z魂釘’你且留好封存,若真到了你侄兒狂癥發(fā)作、難以抑制之時,也不當(dāng)顧忌太多,該用就用,免得他神智錯亂、失控犯下殺業(yè)罪孽。
即便神魂殘缺不全,但終究不該失了生而為人的體面。甚至于……若能機緣巧合,尋覓到一位精通‘魂念之道’的‘鑄器大師’,或許可以僥幸求得對方襄助,去其糟粕危害,取其精華益處,將這左道之物改造成……能療愈你侄兒神魂缺憾的真正寶具?!?p> 季遜聞言不由得一愣,眼眸之中忽然好似有電光雷霆、天火洪潮交相動蕩,亮澤明滅不定,也不知道是被這名年輕校尉不知何來、有違常理的善意,還是被他話中所描述的可能所觸動。
在旁邊的方亦也挑了挑眉,重新仔細(xì)打量了那年輕校尉一眼,而后揚起嘴角、帶著被勾起的興致插嘴道:
“大人的想法,還真是……呵,別出心裁。確實,‘改造攝魂釘’的設(shè)想并非虛無縹緲,甚至說得上頗有可取之處。只不過,相較于對常人而言,攝魂釘對獸魂力士造成的侵害之所以會更加嚴(yán)重,關(guān)鍵在于:獸魂與人魂面對攝魂術(shù)侵襲時,受到的干擾和損傷,是有著明顯輕重差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