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籠棲所的大掌柜李昀終于意識到,自己小看了這一天的波瀾。
棲所群獸嘶吼、躁動暴亂的時候,他沒有太過在意;青胄軍來勢洶洶、合圍四野的時候,他也沒有緊張不安。
卻偏偏,當那些青胄兵士表明隨軍的騎獸貌似中毒、需要診療,他以為抓住了天賜良機,能夠搭上州府官家中、最有價值的那條線時……
變故出現(xiàn)了。
不……或許也算不上變故,終究是自己盲目大意,主動跳進了表面看似平穩(wěn),實則下方暗流洶涌、礁石嶙峋的死亡水域。
真是該死,自己好歹也說得上飽經(jīng)風(fēng)浪、見慣沉浮之輩,居然會一時冒進,被水底透射的些許珍珠華光就給蒙蔽了心智。
呵,或許錯就錯在這自詡銳利的閱歷眼光上,只當自己是察于未萌、當機立斷,誰曾想亮出珍藏的金剛鉆,攬到手的瓷器活里,居然還藏了別的機關(guān)……
然而,事已至此……
“李掌柜……你手下的這些‘控獸師匠’,到底有沒有真材實料?。俊?p> 一名身著鋒衛(wèi)鱗甲的兵士皺著眉頭,顯出不滿的目光朝他戳刺了過來,“你前頭打包票,說不論是中毒,還是得了怪病,憑你多年費心招攬的一眾師匠,都一定十拿九穩(wěn)、不在話下,絕對能治好我們這些騎獸,不會……只是夸口吧?你看這都好半天了。”
來了……但眼下還不到投子告負的時候,須得先穩(wěn)住局面……
“王參將不要心急?!?p> 李昀鎮(zhèn)定心神,不卑不亢地答道,“雖然李某此前一番話確實說得太滿,王參將有所責(zé)難,理所應(yīng)該。但我麾下的這些師匠,在控獸之道上,確實各自都有著值得稱道的高深造詣,絕對沒有絲毫摻假的成分。我這間棲所里,寄養(yǎng)過的靈獸千百上萬,種種稀奇古怪的狀況都碰到過,從來……”
“哼!這些騎獸隨我們出生入死,和你棲所里那些玩物可不一樣。”那姓王的參將蠻橫地打斷道,頗有感情地拍了拍就近一只騎獸愚呂身上的傷疤。
李昀嘴角抽了抽,心道這話說得好沒道理,彼娘之,出生入死怎么了,還能變成別的什么玩意不成,不還是些孽畜么?
“丑話說在前頭!”
那王參將看向騎獸的溫柔神情一收,轉(zhuǎn)過來似表演變臉般又陡然嚴厲起來,“你們這治不好也就算了,但要是心里沒點數(shù),治不好還在這拖著,耽誤了我們趕去其他更靠得住的地方……那出了后果該怎么擔(dān),李掌柜,你想清楚了吧?”
還丑話說在前頭?這會已經(jīng)晚了!
李昀一陣腹誹,但口上還是決然道:“王參將勿慮,李某以身家……這半輩子積攢的身家為我棲所麾下這些師匠作保。大言不慚地說一句:貴軍這些騎獸身上的古怪癥狀,若是他們無能為力,那別處只怕也難解。”
話雖是這么說,可回想起自己不久前胸有成竹、信誓旦旦,以為事態(tài)盡在掌握之中的模樣,他只覺得手掌發(fā)癢,恨不能連扇當時的李昀幾巴掌。
然而,事已至此……也只能強行先撐住門面,期盼或許會有轉(zhuǎn)機。
無論如何,總比現(xiàn)在就拆臺認輸要好。
更何況,這些畜生皮糙肉厚得很,只要能先緩解癥狀,往后靠它們自己的耐力十有八九都能恢復(fù)過來。實在不行,等面上糊弄過去之后,稍后暗地里下一些透支性命、效果激烈的猛藥,只要處理好手尾……
一眾師匠中就有兩位專精此道,類似的事做過也不是一兩次了,就算是之前那位、自稱網(wǎng)羅收藏珍稀靈獸數(shù)十年的飛華宗宗主之子胡少,不也沒看出端倪么?
這些隨軍的騎獸本來能壽終正寢的就不多,上了年紀的基本就得淘汰,少活幾年完全算不得什么。呵,這姓王的還擱這裝什么人騎情深,就他這樣的,最看不得自己的騎獸比別人老弱衰朽,換置起來估計比洗底褲都勤快。
“那好,我就信李掌柜一回,在這耐心等著。”
這王參將看起來終究是個粗人,別說讀心術(shù)了,就是察言觀色只怕都不擅長,聽李昀話說得這么擲地有聲,反而覺得十分滿意,“李掌柜也別怪我說話不客氣,實在是我掛心這些好兒郎,所以忍不住試探了幾句??茨@話說得!我聽完可舒服多了。”
就你這尿性還懂試探?呸,你剛剛那一下變臉倒算有點道行。
李昀暗暗翻了白眼,面上則不露形跡地道:“呵,王參將粗中帶細,不愧是能在青胄軍中嶄露頭角的大好男兒啊。”
隨后又吹捧幾句,總算將那王參將給敷衍妥當了,心中因著這貨對青胄軍的評價掉了老大一個檔次。
招呼了侍者給以姓王的為首、在旁督查的兵士送上吃喝,借機抽身出來,李昀難掩步伐虛浮地游蕩到場間,想找到其中那名最為心腹的師匠,打算探問清楚具體情形。
被臨時充當了診療點的區(qū)域,是棲所南面一處閑置已久的起降高臺。
青胄軍兵士不肯讓騎獸解鞍入籠,便占了絕大部分的起降高臺,作為這些畜生的臨時歇腳點,大部分兵士就守著各自的騎獸、在旁席地休息整備,保持隨時能夠升空而戰(zhàn)的狀態(tài)。
唯有那些似乎是中毒癥狀的騎獸,因為上吐下瀉搞得一身臟污,不得不被安置到了獸籠中刷洗;其中又只挑選了癥狀程度不同的十來只騎獸出來,拉到這處閑置的高臺,在部分兵士的看顧下,讓棲所的師匠進行診視。
眼下,李昀作出一副視察工作的隨意模樣,踱步到一名麾下師匠身旁,壓低聲音——
“怎么回事?還沒有摸清楚狀況嗎?我養(yǎng)你們干什么吃的?”
那師匠抹了抹一腦門的汗:“掌柜的……怪了啊,這些騎獸不對勁?!?p> “廢話!”
李昀以嘴角漏風(fēng)的姿態(tài),怒斥道,“要是對勁,讓你們在這做什么?我找些個伶俐的,給它們捶背捏腿不好么?”
“不是,掌柜的你聽我說……”
那師匠咽了口唾沫,嘴角一片急火生出的燎泡,“這些騎獸是上吐下瀉沒錯,但它們的身子和虛弱半點扯不上關(guān)系啊,甚至……甚至,它們的精神頭看起來,比那些沒有癥狀的正常騎獸還要亢奮上不少。更他娘蹊蹺的是,它們的舉動就跟、就跟人吃了那玩意兒似的?!?p> “那玩意兒……”
李昀疑惑地皺了皺眉,看著那師匠的古怪臉色,確認道,“你是說……春藥?!”
那師匠點了點頭,又面色發(fā)苦道:“掌柜的,這么跟你說吧。我覺著……這些上吐下瀉的騎獸,倒像是自己樂意,才鬧出這癥狀似的。你瞧那些排泄起來越順暢的畜牲,看著是不是就越歡快的模樣,還有……你再耐心瞧瞧,它們是不是死命往別的畜牲后眼處湊,看著像不像到了發(fā)情期、在辨別雌雄……”
“開什么玩笑……”
李昀目瞪口呆了兩息,而后揪住那師匠的領(lǐng)子,“你難不成是說,我還得給這些畜生找些母獸來……來……”
“沒用……”
那師匠又搖了搖頭,苦笑道,“我、我也用手試探過了……可癥結(jié)就在這,這些騎獸并非是要泄欲,或者說,它們要泄的并非那種欲,反而……食欲還挺旺盛的。”
“嗯?你說什么?你是在告訴我,這些畜生一邊上吐下瀉,一邊卻想著囫圇吃喝?這圖什么?吃飽了好有力氣把老子的地方弄得更臟?”李昀一雙眼越瞪越大。
“掌柜的,我也知道這聽起來,太過匪夷所。唉,正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我們這不是才傻眼愣在這,不敢輕易說出定論么……”
那師匠無奈地嘆了句,又誠摯地掏起心窩子道,“不過,掌柜的,你是知道我根底的,我在你招攬的一眾師匠里頭,技藝自然不算最好,但對你最是忠心耿耿,絕不會拿話糊弄你,所以也才能這么干脆地拉下臉來和你說透——我的技藝水平有限,是真沒法子了?!?p> “……”
李昀一陣沉默,看了這師匠一眼,又掃了一圈那些面上青白交加、腦殼上幾乎就要冒出鍋爐熱氣一般的其余師匠,心里已經(jīng)信了十分,但眉頭也糾纏得更緊了,最后還是忍不住追問了句,“用……那等法子也不行么?”
“我以為不僅不行,還會火上澆油。”
那師匠自承無能后,反倒松了半口氣,恢復(fù)了些鎮(zhèn)定,“用那些透支性命的猛藥,只怕會引起更重的癥狀。掌柜的你還沒覺察么,這些騎獸看著不就像是……先用過了類似的,但癥狀卻更強效、更直接、更詭異的猛藥么?”
李昀只覺得腳跟一軟,不由得往后踉蹌了半步。
那師匠連忙伸手扶住,于心不忍地安慰道:“掌柜的,我是真沒法子……不過,那姓魯?shù)睦先匙記]準還有些指望。他那脾氣是臭了點,但論這控獸、馴獸方面的門道,我是真心服氣的,掌柜的你不也是知道他有真本事,才一直容忍著他么。”
被這么一提醒,李昀眼中頓時亮起光芒,撇開對方的手,轉(zhuǎn)頭就以視線去找尋那所謂的“姓魯?shù)睦先匙印薄?p> 但來回轉(zhuǎn)了整整兩圈,沒找到那邋遢的形象不說,卻有另一個身影扎進了他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