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身而起，拉住她正欲下坡坎的手。知道自己有些冒失了，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對我微微一笑說，小伙子怎么了。
“老奶奶，能否和我聊聊？”
她答應(yīng)了，便坐下來。
我首先噓寒問暖，多少歲了？
“95?！?p> 我聽到這個數(shù)字之后，當時的我一定是目瞪口呆的——這是我這輩子見過最高壽的人了，并且她神情自若、神采奕奕、眼神清澈，甚至行動自如。
我們先聊了一會家常，我先說自己在這里剛開了一家茶館，她說自己一個人住在山城巷的中段，膝下有一兒子，也時常會來看自己。我說她長壽，自然聽聞也多，于是叫她給我講講過去的事。
“好大重慶城，山高路不平?？诔詢山ω毑恍σ??！?p> 她講了句戲謔的話，但神情依舊自若，說完便笑起來。
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笑容總是那樣明媚燦爛，即便不笑，也總帶著自在輕松的表情。
這時，氣氛顯得有些高昂，我就更迫切地想知道關(guān)于她的故事，和窺探故事里她芳華正茂時的模樣。
我留意到她愛張嘴笑，也立馬能露出滿口白牙，便問她如何保養(yǎng)牙齒。她捋了捋頭發(fā)，笑了笑說，原裝的牙齒早就報廢羅，這些白生生的牙齒都是假牙。
她似乎很愛自嘲，語氣又十分幽默，我心里便覺得她活得通透，因而讓我心緒馳騁起來，關(guān)不住嘴地說：
“你可真愛美！而且一直美到了現(xiàn)在！
雖說歲月如梭，在你臉上增添了不少的皺紋，但不僅是你年歲已高的證明，也是人生歷練與你所生活過的時代的證明——這二者融合為一體活靈靈的體現(xiàn)，因此，能讓人從你身上捕捉得到過往歲月那蛛絲馬跡的線索和痕跡。也因為有你的存在，仿佛讓我看到過往，竟然如同黑白熒屏里的人物，頓時走了出來一般——并不薄如紙片一般的，反而是鮮艷的，也是立體的！
況且，你不只擁有美麗，你的氣質(zhì)也不輸給我見過的任何一個老太太，同時，衣著大方得體。你的存在總能給過路人帶來驚喜——在一條老街里，老建筑、老樹、老人都應(yīng)該同時并存。
當我看到你挽起衣袖，捋自己的頭發(fā)時，竟然給我一種你依舊年輕的錯覺。
即便人們常說女人的美貌會隨時間而消逝，但你卻憑借一如往昔地愛美，而讓你依舊美麗，也美麗到了今天。
你年歲確實已高，但卻足夠能給人眼前一亮的感覺，就是最好的證明。這可讓我真切地感受到美能不分年紀——無論何時，就算有多老！人依舊能美麗，甚至可以美麗一生——原來這樣活著的人確實存在！”
她搖搖頭，只見她的眼珠朝左上方歪斜，竟然顯得有些俏皮。
她接著給我唱起川劇段子：
“丑美選我妻，偏偏選丑的。”
她的聲帶十分顫抖，音調(diào)唱得低沉，甚至聲音還有些嘶啞地唱著。
可她頗為用力地唱著——老年人普遍氣息不足，但也能聽出幾分韻味——因為她投入了感情。
雖然她沒能把跌宕起伏的調(diào)性給表現(xiàn)出來，不免缺少張力。
當時她盡力地唱，還顯得有點費力，這便讓我感受到她內(nèi)心中竟然有種十分濃烈的情感和澎湃的力量。
她信手拈來，竟然直接能調(diào)用川劇中的一唱段和我“對白”起來。
民國時的川劇在重慶就像如今的“流行音樂”一般，有大量的聽眾看客，并且婦孺皆知、票友無數(shù)。
可見川劇對她，是重要的娛樂方式，可以說她愛川劇，如同她愛生活。反之，亦然。
隨后，我便問起她如今也沒有川劇表演的場地了，拆的被拆了臺，散的也被散了人。而她如今，又有什么新愛好沒，平時怎么去度時光？
她說自己愛打麻將，這可是很多重慶人都會有的愛好，甚至可以用大多數(shù)重慶人都好這口來形容。大街小巷隨處都能見得到麻將館，無疑是重慶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重慶人愛把錢喚做“子彈”，十分愛財?shù)闹貞c人，在求財?shù)拇蚵閷r會表現(xiàn)怎樣的心態(tài)？如同打麻將的“打”字，有斗爭、打仗的意思。牌桌上往往會有人抽煙，在一片煙氣繚繞的麻將館包間里，無疑能營造出像戰(zhàn)爭一般的場景。
這是一種讓人體驗當將軍一般的智力游戲——是一種調(diào)動、安排、指揮、決策的賭博游戲，所以，時常能聽到牌桌上的人吼叫——那樣讓人著迷上癮、樂不思蜀。
我想著麻將還真能調(diào)動人的智能，心里不免感嘆，難怪這位老太太九十五歲了，思路依舊還這般清晰。
突然，穩(wěn)重沉靜的她說：“坐他媽一下午才輸十塊錢！那些老太婆不敢打大的，沒意思！”
我又被她弄得哈哈大笑起來，在她那雅觀的外表之下，竟然跟普通人一樣有顆俗氣的心，的確！當時我是這么認為的。況且，再怎么著，她也是普通人。可心里又開始感嘆，果真她是一個有意思的老太太！我想我也免不了俗，干脆順藤摸瓜，一探更多關(guān)于她的故事。
于是，便問了起來：“如今看你氣質(zhì)如此美好，想必家教和教養(yǎng)的淵源都是頗好的。又這般愛美，這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可若是長得丑陋，就算是再愛美的人，也只能是東施效顰！反倒成為笑話。所以，你年輕的時候肯定也十分美麗吧！”
“哪有的事呀，說我是美女的，可是謬贊！只不過你說的家教，我父親倒是把我當男孩子養(yǎng)——不僅不給我裹腳，又讓我讀新學，并且還給我取了個男孩的名字，叫黃石堅，所以我在民國時，成了一位教新學的老師?！?p> 觀察了許久，總覺得她的眼神跟其他人實在不同，我發(fā)現(xiàn)她目光極為靈動。眼眶里的眼珠似魚兒在淺底里游動，并且明眸善睞，同時，眼里游弋著光，是多么清澈的眼神呀——這現(xiàn)象我一直看在眼里，卻也思考不出個所以然，便一直擱淺。時至此時，腦里突然鉆出一個想法，那眼神不正是青年在不自覺中才可能流露出來的一種神情！可又像是在哪里見過，可又曾在哪里見過？竟然讓我覺得這般親切熟悉。
她的表情輕松自在，并且毫不羞澀，總顯得自信又落落大方。她像碧玉手鐲一般，不失精巧，又像掛至胸口的長長的珍珠項鏈一般，大氣圓潤。
當今中國擁有眼神這般清澈的人，青年學生都少見。為什么能在這位老奶奶的眼中看見這種保持至今的清澈，毫無疑問，她算得上特例獨行，也一定有著與眾不同的故事，以至于思想很別致。
而青年代表什么？是一種朝氣蓬勃：因為不世故，不知人世險惡，所以勇敢無畏，但不代表放任自我；因為心眼不多，抱怨不多，不去怨憎誰，所以樂觀又善良，但不代表任人欺負；還因為人生剛開始，未來才剛呈現(xiàn)，所以不嫉妒別人，但還不代表不去爭取——青年的思想就那樣干凈純粹。
而在如今的青年人中，能出現(xiàn)這樣的眼神都可以斷定地說是愈發(fā)少見了，今天反倒在一個老奶奶的眼里看到了這一汪保存至今的清澈——真有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奇妙感——人一旦被欲念左右了思想，或者說希望被現(xiàn)實打壓了下去，就可以說很難能回到青年時那個清爽無比、寡欲恬淡和近似透明一般的自我了，也由此變得污濁起來。他們暴殄油燜味十足，十分辛辣的食物，七孔卻流著污水。這就像眼界的廣度和新奇的體驗感一旦開闊了，五識跟著就被張得更開，如果有了新的視角高度和感觀認識，那么，人就無法回到過去那個無知的自己，即便再怎么去裝傻充愣。所以，外表看似在享受人生，而真實情況卻是讓自己走上一條愈發(fā)窄的路，因此才不斷需要更大的刺激來化解那足夠能與寂寞等同的無趣。
我看著她開朗的笑容，可以說是一種將喜樂展露無余的笑容，我開始意識到，她擁有青年人一樣愛恨分明的個性——說話直來直去、愛表露情緒的人大多數(shù)都活得這般盡情痛快。然而，那是一種明媚和開朗的笑容——似乎把過往的一切恩怨都釋懷了，也全都看通透了，通通一齊放下了——仇人也好，小看自己的人也好，對自己使過壞的人也罷——對所有人和事都一笑泯恩仇。
況且，她也到了那個只為取悅自己而活著的年紀，只同她喜歡的人聊天，只做喜好的事?；盍艘皇蓝汲斡谑?，絕不會在如今與人同流合污，也絕不與污邪之人狗茍營蠅。這還真有點像一個“大隱隱于市”的居士，心氣難免不有些高。
這是否就能證明她的生活從簡寡欲，但從她開朗的笑容看來，她又似乎不得因為一點小事就煩惱。
還可以說，她還有精神潔癖。有潔癖的人往往只是見不得臟亂，她則是厭惡庸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