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饑餓

　　公元1500年，既是十五世紀(jì)的最后一年，亦是十六世紀(jì)的第一年。

　　由于數(shù)月無降雨而龜裂的河床上，風(fēng)生獸的幼崽被人追趕著，后者，那位原本腳步蹣跚的老婆婆健步如飛，嘴里正念叨著什么幼崽聽不懂的話語。

　　大荒之年，這是幼小的風(fēng)生獸從前聽媽媽說的，它有一段時間始終聽不懂這個詞意味著什么。后來，媽媽和爸爸一樣在高山的青石上化作一縷風(fēng)時（那時它的毛被吹得很舒服、有蒲公英那種毛茸茸的感覺），它獨(dú)自在各地漫無目的地游蕩著，偶然遇見農(nóng)田里一個趴伏的人類。

　　媽媽警告過自己千萬不要靠近人類，那樣會被裝在籠子里或者被直接殺死，所以它一直對這些聚居的大型生物抱有警惕心，絕不會主動湊上去。

　　那個趴伏的人類和其余人一樣穿著粗麻制成的可拆卸外皮（媽媽稱他們?yōu)檗r(nóng)民），但他在田地里的姿勢是極不尋常的，幼崽，啊不，接下來還是叫它柑旋。

　　它的名字是爸媽一塊決定的，媽媽的靈感來源于女兒額頭處的幾根毛皮末端隱隱有酸柑的顏色，而且腦后還有一個小“漩渦”，而爸爸則在年輕時候化身人類，偶遇一個詩人，聽說過“黃柑旋拆金苞嫩”這句詩（自己的名字就這樣神奇地定下來了，用爸爸的話來說是“殊途同歸”），但爸爸也曾經(jīng)勸自己要小心人類。

　　柑旋注意到了異常之處。

　　大夏天炎熱異常，連自己都不得不在一棵橘子樹上躲避毒辣的陽光，但那個農(nóng)民卻連斗笠都不戴，只是面朝干裂的沙壤，趴在那里一動不動。

　　柑旋，從表面上看和果子貍差不多的風(fēng)生獸幼崽，小心翼翼地下了樹。

　　它仔細(xì)觀察過，四周再無他人，于是轉(zhuǎn)到那倒下的人附近，這個年輕小伙子看上去稚氣未脫，在這個不夠成熟的年齡卻承受了種植大豆的重?fù)?dān)，他的側(cè)臉泛起不正常的大片紅暈，汗液如豆粒般接連落在下方的土地中，然而終究沒有造成什么影響。

　　是中暑嗎？

　　柑旋繞著這人走了幾圈，頭腦在高溫下已經(jīng)有些犯暈了，想來那人的情況只會更嚴(yán)重，于是，它施展風(fēng)貍一族的特有法術(shù)，清涼氣流霎時間吹散了周圍環(huán)境的酷熱，額頭上的幾根青色毛發(fā)在微微搖晃（爸爸說它們是自己的劉海），與其它風(fēng)貍不同，除了那幾撮青毛與腹部的一團(tuán)白，柑旋的毛皮就是單純的淺灰色與白色混雜。

　　那人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柑旋更努力地制造小片涼爽氣流，但并不是直接噴在別人身上，而是在他的周圍回轉(zhuǎn)盤旋。

　　說不清楚是出于什么心理，好奇還是憐憫，柑旋至少并不希望做農(nóng)活的少年死去，他應(yīng)該也有自己的父母，如果自己因為中暑死了，自己的父母肯定會非常傷心。

　　僅僅是抱著這種簡單的想法，柑旋暫時忘記了父母對自己的警告，本該遠(yuǎn)離人類的風(fēng)生獸此刻正試圖救下一個人。

　　少年很快好轉(zhuǎn)過來，他的父母今天早晨去趕集，他只好一個人趕到田里盡快播種大豆，不然的話父親在接下來的幾天會很勞累。

　　“我怎么會倒在這里？”少年雙手撐著地緩緩站起，他的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不過很快，他注意到了涼風(fēng)的存在以及一旁盯著他的柑旋。

　　“小家伙，是你救了我嗎？”少年冥冥中有了這種預(yù)感，他仔細(xì)端詳著眼前的謎之生物：“黃鼠狼，不，顏色一看就不像?！?p>　　柑旋聽爸爸談起過人類的語言，但爸爸并沒有教自己太多，據(jù)爸爸所說，當(dāng)初他和那位去往京城趕考的詩人相談甚歡，然后結(jié)為好友，只可惜，后來那詩人成了朝廷的官員后說出的話再也不能輕信，這也讓爸爸覺得：通曉人類的語言反倒更容易被他們抓住或者利用，還不如不學(xué)。

　　柑旋只聽懂了“黃鼠狼”和“不像”這兩個詞，它豎起短短的尾巴，不滿地叫了幾聲，自己一向不喜歡黃鼠狼的氣味，知道少年把自己和黃鼠狼聯(lián)系起來就感到有些氣憤。

　　“尾巴也不像是狐貍尾巴，太短了?！?p>　　狐貍尾巴，自己曾經(jīng)聽爸爸說起過，反正不是什么好詞。

　　柑旋又齜牙咧嘴地后退幾步，喉嚨里發(fā)出威脅性的低吼聲。

　　少年也嚇得沒敢說話，雖然謎之生物看起來體型很小，但它既然能制造出涼爽的氣流，難保不會使出別的什么法術(shù)。

　　“貓？”

　　柑旋不討厭貓，它首次爬樹還是在一只貍花的指點(diǎn)下完成的，貓也和自己一樣愛干凈，于是它舔了舔嘴唇，用前爪慢條斯理地?fù)芘艘环皠⒑！?，安靜地蹲坐在原地。

　　少年松了口氣，在他的認(rèn)知中，這只動物的外貌最接近村長家的小貓。

　　一分鐘后，人與“貓”分別坐在那棵橘子樹的陰影兩邊，相隔數(shù)米之遠(yuǎn)。

　　“那個，你餓不餓？”少年喝了幾口水緩過來，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窩窩頭，咽了口唾沫后，面帶不舍地在柑旋面前晃了晃，示意它過來吃。

　　柑旋聞了聞，然后不耐煩地扭過頭。

　　“不喜歡吃這個嗎?！鄙倌甑恼Z氣聽上去略為失落，他收回手，準(zhǔn)備自己將窩窩頭吃下去。

　　柑旋好奇地看著他張開嘴巴，自己還是頭一次近距離觀察到人類進(jìn)食，少年察覺到它探詢的目光，于是掰下一小塊遞到它嘴邊：“要不要試一試，說不定你會喜歡它的味道?！?p>　　柑旋認(rèn)出了面團(tuán)中夾雜的野菜種類，自己曾經(jīng)嘗試過，雖然無毒但很苦，眼看這種惡心的食物即將靠近，它干脆一爪子將小塊窩窩頭掃到半空中。

　　“你干什么！”少年的大喊聲嚇了它一跳，柑旋全身繃緊，向后猛跳，灼熱的陽光灑在脊背上，而少年無暇顧及它的反應(yīng)，他正在樹下的草叢里翻找著那塊糧食。

　　近似“貓”的生物救了他，少年愿意給予它自己能拿的出手的酬謝，但無法容忍食物就這樣被糟蹋掉，家里已經(jīng)沒有多少存糧了，夾雜著野菜的窩窩頭也是無比珍貴的東西。

　　柑旋無法理解少年的所作所為，這么難吃的東西居然如此珍惜，身為“風(fēng)生獸”的它根本不懂得“餓”這一概念，不懂得糧食對于人類來說意味著什么。對于它來說，徐來的清風(fēng)是最方便的食糧，只需張開口，過濾掉風(fēng)中的塵土與昆蟲，不需要過太久，自己就能吃得飽飽的。

　　少年順利找到了那塊窩窩頭，由于剛剛中暑后又做劇烈運(yùn)動，他一邊無力地癱坐在地上一邊吹著上面附著的灰塵，而后一口吞下，柑旋清楚地看見他的喉結(jié)在緩緩移動。

　　“對不起，我沒什么能報答你的，你走吧?！鄙倌甑穆曇羝届o下來，他望向柑旋的眼里滿是歉意。

　　柑旋不明白，少年為什么露出這種無奈的表情，他不是已經(jīng)把窩窩頭吃下去了嗎。

　　少年見它沒跑開，暗暗驚訝，不管這只神奇的動物能不能聽懂，他開始解釋自己剛剛失態(tài)的原因：“阿翁和阿娘一天到晚起早貪黑，家里的糧食卻被張士紳和官府拿走大半，去年水稻收成不好，但他們根本不管，該納多少糧還是多少，所以今年家里的糧食快不夠吃了?！?p>　　柑旋依然不明白，但它至少聽出少年對自己并無惡意，所以它還是沒離開，只是將自己的身體再度移動到樹蔭下。

　　“你應(yīng)該和貓一樣也喜歡吃魚，但村里的水塘也是張老爺家的，上次有人想撈一兩條，還被他家的惡仆打得好幾天下不了床?！?p>　　少年嘆了口氣，他似乎意識到繼續(xù)抱怨也沒有用，于是稍作休息后準(zhǔn)備回家：“晚上再來種豆子吧，再見?！?p>　　柑旋不做聲響地走遠(yuǎn)了，它還是漫無目的地閑逛，它漸漸認(rèn)識到，糧食對于人類是很重要的東西，因為它而產(chǎn)生的矛盾不僅存在于農(nóng)民、地主和官府之間，為了爭奪水利設(shè)施的使用權(quán)，大規(guī)模的兩撥普通農(nóng)民之間經(jīng)常爆發(fā)沖突，甚至因此鬧出人命，到了那時，柑旋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孩子和老人趴在大人的尸體上痛哭，鮮血染紅他們身下的地面，而后，墓地里只是多出幾座不起眼的墳包，標(biāo)志著一些人的生命到此結(jié)束。

　　半年后，由于氣候惡劣，長時間的干旱使得莊稼歉收，史書上平淡而恐怖的“歲大饑，民相食”景象出現(xiàn)。

　　大片耕地荒蕪，樹皮被扒光了，附近的野菜也被人們采摘殆盡，而如今的自己一不小心暴露了行蹤，正在被一位瘦骨嶙峋的老婆婆攆著跑，由于年齡尚小，柑旋并不會什么強(qiáng)力法術(shù)，雙方并沒有拉開太遠(yuǎn)距離。

　　“快，抓住它！”老婆婆的聲音聽起來比烏鴉還嘶啞。

　　柑旋奮力奔跑著，它的側(cè)方出現(xiàn)了一個頭發(fā)花白的中年人，它只感到一陣勁風(fēng)襲來，自己的身體被牢牢抓住。

　　“終于抓到了，媽，今晚你和二郎能吃到肉了！”中年人臉上的皺紋似乎都要舒展開，肉食在這個時候何其珍貴。

　　“阿翁，你抓到了什么？”熟悉的聲音傳來。

　　柑旋知道自己馬上會被開膛破肚，然后成為糧食，它還不想死，聽見熟悉的聲音，它扭動得更厲害了。

　　少年走上前來，憑借那青色的“劉?！闭J(rèn)出了柑旋。

　　“兒子你看，阿翁抓到的?！敝心耆遂乓愕靥崞鸶绦囊恢煌龋骸敖裢聿怀盍?！”

　　少年從父親手里接過它，等到他們小心避開村里人的視線，回了家里的廚房后，他主動提出要一個人料理柑旋，中年男人和老婆婆高興地應(yīng)允了。

　　接下來的事，不必多說。

　　柑旋被少年從窗口釋放了。

　　“你要跑得越遠(yuǎn)越好?！鄙倌赀@樣叮囑它。

　　柑旋遠(yuǎn)遠(yuǎn)地跑開，它的聽力不錯，隱隱能聽見叫罵聲與扭打聲，少年嘴角流了血，倒在地上，他的父親拿起了案板上的菜刀，利刃破空與鮮血飛濺的聲音傳入耳中…

　　柑旋從此決心遠(yuǎn)離人類，它吃得飽飽的，藏到山里的深處，藏到了它認(rèn)為人們再也發(fā)現(xiàn)不了的靈籟峰山體內(nèi)部，定時以風(fēng)維生。

　　它不敢再回頭看看人間，再也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