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毅知道自己仍舊不能完全放下曾予歆,甚至不能假裝自然地去回避與她相關(guān)的話題,掩飾因她而起的情緒。他最后一次見到曾予歆時,李叔冷冷地把略顯殘忍的事實告訴了曾予歆,她和她所謂的愛情根本拯救不了陷入酒癮中不能自拔的隋毅,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用離開來拯救她自己。隋毅也清楚,那時的自己就像深不見底的泥潭一樣,帶給曾予歆的心痛和失望是無法想象的。但曾予歆舍不得那些其實已經(jīng)徹底被污泥層層埋葬的往日感情,舍不得為了脫身自己而任由過去的美好記憶沉入潭底。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加,隋毅愈發(fā)感激那時李叔的突然介入,曾予歆的離開最大限度地減少了他的愧疚,也絕處逢生般給予了他戰(zhàn)勝自我的勇氣。從此,他開始認真地審視自己,以非凡的勇氣和毅力戰(zhàn)勝了酒精,努力創(chuàng)業(yè),甚至不忘學習烹飪和家務(wù)。
一直以來,隋毅始終心懷感恩,感恩曾予歆在他人生的某個階段與他攜手前行過,雖然短暫,但曾予歆的美好,一生擁有有些太過奢侈,自己要學會知足。不過,他依舊保留著一絲幻想:也許有一天她會重新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不管她身邊有沒有別的人陪伴,他希望她能為自己煥然一新的面貌而稍微地駐足,因為這所有的一切都緣她而起。曾予歆是他曾經(jīng)的戀人,曾經(jīng)給予了他最大的信任和期許,他不能容忍自己令她再次失望。
然而現(xiàn)實的情況是曾予歆徹底消失了,當時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大家眼中略顯柔弱的曾予歆會選擇最決絕的方式離開,放棄了學業(yè),放棄了朋友,放棄了任何能觸發(fā)這段記憶的聯(lián)系。這么多年過去了,所有大學時期的朋友都完全沒有她的消息,仿佛她只是一場屬于所有人的夢。每每同學聚會,關(guān)于曾予歆的話題永遠是個巨大的黑洞,大家都小心避開以免陷入其中不能自拔。隋毅清楚,曾予歆得到了幾乎所有人的喜愛,他們把她當作摯友,珍視與她的友情,可她的不辭而別和刻意躲避讓所有人都倍感失望。無論如何,曾予歆終究是辜負了他們,而根本的原因就是因為隋毅。
隋毅把玩著手中的打火機,那是曾予歆送他的禮物,這么多年以來他總是隨身帶著,即使已經(jīng)不再需要靠煙草來戒酒,他也舍不得收起這個打火機。他何嘗不知道蘇若瑜的索討只是個玩笑,但他在那一瞬間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那么明顯的遲疑足以讓任何一個正常人察覺出異樣。何況,隋毅曾經(jīng)注視過蘇若瑜的眼神,那雙美麗的眼睛中的光彩充滿了聰慧,她肯定能猜測到這件舊物所代表的含義非凡。
與蘇若瑜相遇是在醫(yī)院,那里自然總是與傷病相關(guān)。隋毅天生對于疼痛非常敏感,大學時那次受傷后手術(shù)并不成功,恢復(fù)不良導(dǎo)致的慢性疼痛讓他近乎崩潰,和他的父親一樣,最終陷入了依賴酒精逃避痛苦的旋渦之中。其實,直到現(xiàn)在這個歲數(shù),他仍然懼怕疼痛,哪怕是打針和抽血這種微小的創(chuàng)傷。而當他意外受傷不得不接受手術(shù)時,面對這種常人都難以忍受的疼痛,即便他可以強迫自己始終保持著輕松的笑容,但內(nèi)心中的情緒其實已經(jīng)無比低落。第一次受傷,曾予歆的陪伴給他帶來了極大的慰藉,而這一次陪在他身邊的則是蘇若瑜。即便隋毅清楚那是蘇若瑜的本職工作,但他仍然有和當年同樣的感受。他每天都期待蘇若瑜來到病房,聽她聲音,和她交談,這些都會讓他感覺到一陣輕松和舒暢,暫時忘記肉體上的痛苦。他能感受得到蘇若瑜來照料自己的頻率似乎在逐漸增加,很多實習護士就能完成的工作她總會以各種理由來親力親為。他不敢去妄想這代表著她對自己有好感,可當他獨自躺在家中,看著窗外的陽光一點點被黑暗所吞噬,他就會想起她,想起她的聲音,哪怕記憶中那聲音多是斥責,但他仍然感覺到她在照亮了他心中的黑暗。
心靈的黑暗是非??植赖?,經(jīng)歷過酒精成癮的隋毅非常清楚。遺傳基因讓他一旦步入酒精的區(qū)域,便會產(chǎn)生無法抑制的需求和依賴。這種失控的局面中,酒精不斷給予理智以摧殘,給予身體以折磨。更可怕的是間歇的清醒時的自責,試圖克制自我時的掙扎,反復(fù)戒斷失敗后的絕望,讓那段時間的隋毅處于不能自拔的黑暗之中。曾予歆離開時絕望的眼神讓他意識到自己的責任,心靈上的劇痛沒有讓他繼續(xù)沉淪,反而刺激著他走出了那段時光。渡盡劫波的他從此加倍珍惜親情和友情,可感情卻是難以再度生長繁茂的。他的內(nèi)心也會空虛,一樣也會為七情六欲所擾。他熱愛交際,也因為那是他天生的特長。很多女孩出現(xiàn)在他身邊,每一個都有著獨特的魅力,他樂在其中,卻也逐漸發(fā)現(xiàn)那些女孩散發(fā)出的光亮只能照亮他的眼睛,而無法驅(qū)走他內(nèi)心中的黑暗。那些短暫而璀璨的煙火,綻放之時可以照亮夜空,綻放之后卻只留給他無限的落寞。唯獨蘇若瑜,只有她的光芒之中帶著溫暖,在隋毅眼中像是黎明的曙光一般,帶著能終結(jié)內(nèi)心殘留黑暗的希望。
于是,那個晚上,隋毅撥通了蘇若瑜的手機。這并不是一個百無聊賴后的沖動之舉,卻也不是一個深思熟慮后的決定,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對于光明和溫暖的渴望,近乎本能的選擇,亦如這個電話后發(fā)生的一切。拄著雙拐找到蘇若瑜的隋毅汗流浹背,過度的活動讓傷處傳來一波又一波的疼痛,可當他看到眼前沉睡著的蘇若瑜,即便那時一身酒氣的她面頰通紅,發(fā)絲凌亂,那久違的面容和安靜的表情還是讓他感到傷處的疼痛瞬間消失不見。
出租車行駛到自家樓下后,隋毅咬咬牙丟掉雙拐,一瘸一拐地背起她走進樓內(nèi),艱難地挪進電梯。蘇若瑜的體重要比隋毅目測和想象的重不少,等到終于將她安放到客臥的床上后,大汗淋漓的他已經(jīng)筋疲力盡到有些輕度的眩暈。
隋毅大口地喘著粗氣,望著安睡的蘇若瑜,忽然想起他二十歲時的愿望,他希望依靠自己的努力在這個城市安下家,每晚看著愛人安然地入睡,恰如此刻。愿望中的女主角當然是曾予歆,在這間靠自己創(chuàng)業(yè)掙出首付的小房子之中,三十多歲的隋毅體力已經(jīng)完全耗盡,眩暈帶來的恍惚讓他一度以為十幾年前的愿望真的實現(xiàn)了。隋毅笑了,可他卻又想哭,他想搖醒幻覺展示在他眼中的曾予歆,問問這些年她到底去了哪里,有沒有也想念過自己。
悲喜交加的時間非常短暫,身體開始主動地調(diào)節(jié),隋毅可以感覺到脖頸中的血管正在瘋狂地將血液送至大腦。那些美好的幻覺很快便被沖散,曾予歆的面容如風吹細沙般消散,面前那個嘴角突然露出一絲淺笑的人依舊是蘇若瑜。隋毅突然驚恐地意識到一個自己無法逃避的問題:自己究竟喜歡的是蘇若瑜,還是蘇若瑜身上曾予歆的影子。
這份驚恐在第二天蘇若瑜離去后仍然縈繞不散,隋毅習慣性地在客人離去后收拾房間。客房的被褥中依舊殘留著酒精的氣味,他尚能抑制住內(nèi)心的蠢動,可酒氣之中若隱若現(xiàn)的蘇若瑜的氣息卻令他難以抵擋,蝕骨般侵蝕著他的防線。隋毅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一種危險的境地,向前走也許會傷害蘇若瑜,向后走也許會抱憾終身,留在原地的躊躇則讓他痛苦不堪。此刻的隋毅無計可施,只能認真地換洗被褥,刷鍋洗碗,以此轉(zhuǎn)移注意力。等到一切清理完畢,時間也已是下午兩點多,一陣困意襲來,隋毅滿意地躺下,終于可以靠睡眠來暫時逃避那個問題了。
手機鈴聲響起時,窗外斜射進的陽光已經(jīng)不那么耀眼,隋毅揉揉眼睛坐起身,打個哈欠伸伸懶腰才拿起手機,最近的慵懶生活讓他不再對來電那么緊張。
“你才睡醒嗎?”許諾只需要聽他喂一聲就能猜測出來。
“是呀,”隋毅坦然回答道,“要不然我能干什么?”
“哦,”許諾的聲音中似乎也隱約藏著心事,“我到你們家樓下了,這就上去?!?p> “沒帶狗吧,”隋毅邊下床邊問,“帶了的話我下樓跟你一起遛遛?!?p> “沒有,”許諾似乎不留情面地揭穿了隋毅的偽裝,“你就是嫌狗毛落你家里罷了?!?p> “呵呵,”隋毅索性也不偽裝了,“我剛打掃完房間,你又不管收拾?!?p> 許諾沒有回答,掛斷了電話,幾分鐘后他推門走進了隋毅家中,手中拎著外賣的袋子。
“有人來過夜嗎?”許諾放下東西就問道。
隋毅心中一驚:“你怎么知道的?”
許諾指著敞開門窗的客臥,淡然答道:“平時這個房間的床都用防塵罩遮著,今天沒有,而且被褥和床單都掛在外面晾著呢?!?p> 隋毅暗自嘆口氣,真是大意了,可轉(zhuǎn)念又疑惑為什么自己潛意識里會想掩蓋蘇若瑜來過的事情呢?
隋毅點點頭,但沒有多解釋,坐在沙發(fā)上打開外賣的袋子。出乎他意料,袋子里除了一成不變的那兩道菜外,還多了一小籠包子。
“喲,”隋毅露出狡黠的笑容,“剛和別人度個周末,這菜譜就有改變呀?!?p> 許諾不動聲色,平靜地回答:“她點過這個,我吃著感覺還不錯,剛好常去的店里有,就買了?!?p> 隋毅知道,只有許諾心中在意的人才有可能影響和改變他生活習慣,點頭之交的人再怎么熱心推薦的東西,他也不會去嘗試,所以,他猜測,許諾對趙言白估計是挺有感覺的吧。
“可這包子都是早上吃的吧,”隋毅夾起一個包子咬了一口,“你們出去兩天兩夜,能有五六頓飯,除了包子之外就沒吃點別的好吃的?”
“就正經(jīng)吃了一頓飯,”許諾搖搖頭,“周五晚上各自吃過飯才出發(fā),只有周六早上一起吃個飯,然后一直在野外爬山和露宿,周日下午回到BJ,實在是太累了,就各自回家了?!?p> “其他時間呢?”隋毅樂呵呵地追問,“沒發(fā)生些什么‘難忘’的事情?”
許諾愣了一下,抿了抿嘴唇,最終只是搖搖頭,拿起筷子開始埋頭吃飯。隋毅看得出許諾在隱瞞,但他不再追問,再親密的朋友之間也應(yīng)當為彼此保留一些空間。
兩人沉默著吃了一會飯,許諾忽然放下筷子:“對了,差點把正事忘了,今天下午有一家公司提出想要注資的意向?!?p> 隋毅聽后立刻興致高漲,自他受傷休息后,公司在引資方面就再沒有新的動作,畢竟許諾并不擅長此類工作,除了和之前聯(lián)系過的公司洽談外,根本顧不上拓展新的目標。而且,隋毅自己清楚,公司還遠沒達到值得投資人們口口相傳的程度,因此這個主動提出意向的公司讓隋毅非常好奇。
“你知道我會問什么,”隋毅忍不住也放下了筷子,“這家公司是怎么知道咱們想法的?”
“我也好奇這個,”許諾點點頭,“但是確實沒辦法多問,對方的代表發(fā)了郵件,也打過電話,應(yīng)該是認真的。我讓人核實了這家公司,確確實實也是家正規(guī)公司。”
隋毅拄著拐把筆記本電腦抱了過來,許諾已經(jīng)把沙發(fā)前的茶幾收拾出了一塊空地。隋毅看了那家公司發(fā)來的郵件,行文和格式都很規(guī)范和專業(yè),他在網(wǎng)上搜索到了公司的網(wǎng)站。隋毅和許諾兩個人仔細查看,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發(fā)現(xiàn),這家公司隸屬于一家以家族式經(jīng)營為特點的房地產(chǎn)集團,公司的總經(jīng)理正是集團老總的兒子。
“家族式經(jīng)營呀,”隋毅撓撓頭,“感覺不大好,總會讓我聯(lián)想到繼承者之間的爭斗?!?p> “你看看公司的貼吧或者論壇什么的,”許諾建議,“說不定會有些信息呢?!?p> 隋毅點點頭:“確實,有時這些小道消息反而比官方消息靠譜?!?p> 果然,這個公司貼吧中熱議的消息讓隋毅和許諾有了意外收獲,公司的管理層最近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集團老總的女兒成為了新的總經(jīng)理,而且已經(jīng)全面接管了公司。
“果然有繼承者之間暗戰(zhàn)的氣息呀。”隋毅忍不住感嘆道。
許諾沒有多說什么,只是繼續(xù)搜索和查找這個家族的信息,當他終于查出這位新總經(jīng)理的名字時,他和隋毅都忍不住發(fā)出了驚呼。
“這個徐玲俐,”隋毅還是有些不敢相信,“不是咱們之前認識的那個徐玲俐吧?!?p> “應(yīng)該沒錯,”許諾說著點開了網(wǎng)頁上徐玲俐的照片,并放大以仔細辨認,“應(yīng)該就是她?!?p> 兩個人幾乎同時拿起手機尋找徐玲俐的手機號碼,又幾乎同時轉(zhuǎn)過臉看著對方說道:“你打給她吧?!?p> 許諾說:“你來打吧,畢竟你是負責這方面業(yè)務(wù)的?!?p> 隋毅拒絕道:“還是你來吧,好歹你也算她男神之一呢?!?p> 許諾慌忙擺擺手:“別這么說,公事公辦,這些私事提起來會讓人很尷尬的。”
“她既然找上門來,肯定就不怕尷尬?!彼逡汩_始試圖搶奪許諾的手機,想直接替他撥出去,“為了公司發(fā)展,你就犧牲點色相嘛?!?p> 許諾連忙轉(zhuǎn)過身護住手機:“她早就對我沒興趣了,那次吃過飯后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了?!?p> “女人心海底針,”隋毅受制于傷腿,只好放棄強搶,但仍舊努力勸說許諾,“萬一她回心轉(zhuǎn)意了呢?!?p> 許諾藏好手機,坐正身子,指著隋毅的臉說:“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徐玲俐也單獨出去約會過。”
“拜托,”隋毅推開許諾的手,“你那么不給人面子,我不得出面彌補一下嘛?!?p> 許諾沒有放棄,繼續(xù)施壓:“原因不能掩蓋事實。”
“那也不叫約會呀,”隋毅忍不住皺起了眉,“我以為吃頓飯賠禮道歉就可以了,結(jié)果完全被當作跟班使喚,陪她到各個酒吧和Club轉(zhuǎn)到天亮,還得接茬上班,那次累得我差點吐血了?!?p> 許諾點點頭:“她的節(jié)奏,咱們完全跟不上。”
隋毅想了一會,問道:“那你覺得這次是不是她又想瘋玩一次?”
“你們總是記著她玩起來有點瘋,但其實她也挺用心工作的?!痹S諾若有所思地看著前方,“而且,她和咱們這么久沒交集了,難道突然殺回來就是為了玩一把?”
徐玲俐給隋毅留下的第一印象確實不好,她像是活在現(xiàn)實之外的另外一個世界中,所以在短暫的合作后他已經(jīng)忘掉了她。現(xiàn)在徐玲俐再次出現(xiàn),并試圖注資他們公司,雖然動機難以揣摩,但隋毅也不得不承認徐玲俐背后的徐氏集團實力雄厚,如果給出的條件合適,也不失為一樁好事。
許諾又拿起電腦開始查找信息,隋毅不禁問他在查什么。
“徐氏集團,”許諾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電腦屏幕,“我印象中咱們公司好像最近承辦了他們旗下一個公司的會議。”
“不會這么巧,”隋毅感到謎題即將解開,“這兩件事之間不會沒有聯(lián)系。”
“沒錯,”許諾興奮地用手指敲了敲電腦屏幕,“這個會議就在上周末舉行的?!?p> “現(xiàn)在的業(yè)務(wù)應(yīng)該都是顏曉晴負責的吧,”隋毅說著拿起手機,“我這就打電話過去問問她?!?p> 然而隋毅已經(jīng)不需要撥打過去了,因為手機鈴聲恰巧在此刻響起,來電的正是顏曉晴。
“隋總,您還記得徐玲俐嗎?”顏曉晴在電話里說,“就是那個追過許總的徐氏集團大小姐,她說想請你和許總一起吃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