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聽說圣上下旨：史官和記注官都不許對吳佳穎留只字片語，權(quán)當(dāng)沒有過這個皇后呢?！绷只萁o萬貞兒揉著肩，笑道：“憑她是什么人，怎能膽敢與娘娘比肩？”
“不只是如此，臣妾聽說王、張兩家也曾受先皇青睞，本有選侍入宮為皇后備選。可巧合的是這兩家長女皆嫁了人，次女也都在同日患病?！币晃桓幽贻p的新晉才人——趙詠說道。
“妹妹乃是舞女出身，身段上佳。本宮這幾日身子愛犯懶，聽說練舞可助身形纖盈，妹妹若是得空，幫本宮排出一段傾世之舞可好？”萬貞兒看著坐在身旁為自己端著茶杯的趙詠笑道。
“因娘娘恩賜臣妾才有今時今日，臣妾愿為娘娘做任何事。不知娘娘喜歡輕快活潑的，還是穩(wěn)靜仙逸的？臣妾好著手安排。”趙詠笑道，淺淺的酒窩配上殷紅的薄唇總能產(chǎn)生絲絲魅惑。
“本宮要出人意料、一鳴驚人的。”萬貞兒扶著月兒的臂膀坐起，笑得格外意味深長，宛若羊脂玉般的柔荑輕拍趙詠的手背笑道：“妹妹若做得好，婕妤之位便也不是什么難事了。”
趙詠自是歡喜，她本是一個樂坊中區(qū)區(qū)舞女，由梁芳推舉入宮呆在萬貞兒身邊伺候，若非萬貞兒知曉此人焦躁膽小、冒失自卑，偏偏舞姿動人，也萬萬不會留她在身邊，更加不會賜她才人之位。
“娘娘！”趙詠的滿腔感激之情只差沒有噴涌而出，立刻放下茶杯，跪趴在萬貞兒的榻邊，額頭抵在毛毯上大聲說道：“刀山火海，臣妾都愿，娘娘請安心?！?p> 待萬貞兒午睡，趙詠和林惠才一起從永和宮走出。月兒隨后帶著一個小太監(jiān)趕上前去行禮道：“兩位才人且慢些。”
“月兒姐姐怎么親自來了？是娘娘還有什么吩咐么？”林惠頗為自然的笑道，帶著巴結(jié)的奴才口吻，被一旁的趙詠橫眉白了一眼。
“是，娘娘吩咐奴婢將金縷七彩綾煙羅交予林才人手上?！痹聝盒Φ?，一遞眼神，身旁的小太監(jiān)便捧著衣料站到林惠身旁。
“多謝娘娘?！绷只菪闹锌粗貌实囊铝习底詰c幸，娘娘雖未重用自己，卻將傾國價值的金縷七彩凌煙羅贈與自己以作籠絡(luò)。
“才人誤會，”月兒揚眉道，“娘娘知曉才人繡藝上佳，所以請才人將此珍貴衣料制成舞裙，并在袍角繡上一只金色蝴蝶，還請才人不要吝嗇針法?！?p> 林惠面上的笑容一僵，又聽趙詠在一旁不自覺地?fù)溥晷Τ雎?，心中不滿變生妒恨，但依舊強笑著讓侍女接過，道：“臣妾領(lǐng)命，定不負(fù)娘娘信任。”
待月兒退回宮中，趙詠由侍女扶上肩輿，高高望著身旁垂首憤懣的林惠笑道：“真是同人不同命啊，那林姐姐便先忙吧，這衣服要做好還得有段工夫呢，妹妹便先回了??！”
一個卑賤的樂妓竟與自己平起平坐，如今卻還敢出言嘲弄！林惠雙手在袖中緊握，額上青筋暴起，她雖怒，卻不敢言。圣上、錢太后都向著萬貞兒，她根基深厚，連吳皇后那么好的家世也死于非命，自己除了依附哪里還能有別的選擇！
“東西給她了？”萬貞兒的聲音隨著飄渺如絲爐煙從紫紗繡金牡丹樣式的床帳中緩緩?fù)赋?，帶著十分醉人的慵懶?p> 月兒回到寢殿中，為萬貞兒熄掉香案，挽起紗帳跪在榻邊問道：“是，才人神情倒還自若，可奴婢不明白，娘娘為何突然要學(xué)舞?。俊?p> “聽錢太后說，周太后又要為圣上選后了。只是不巧，張、王兩家病的病、嫁的嫁，只好選了吳氏幼女充數(shù)，聽說還不到十三歲，畫像都已送到養(yǎng)心殿了！本宮能不防著嗎？”萬貞兒褪下華服由月兒扶著坐在梳妝臺旁頗有抱怨地說道。
“再者說”，萬貞兒端坐鏡前看著月兒為她卸下頭上金釵，徐徐道，“從那日見林惠時起，本宮便從她的眼神中看出她想躍上枝頭成鳳凰的欲望和決心。她既然這么殷切期盼，本宮也不妨給她個機會。你記著，日后學(xué)舞必得叫了她來”！
月兒手上的功夫絲毫不敢怠慢，跟著萬貞兒的話說道：“是！只是新后才十三歲，那也不多是個孩子，奴婢不明白，太后怎的就選了她”？
“太后急著抱孫子，當(dāng)然希望皇后年輕，可以多生！”萬貞兒撫著自己的肚子，眼睛的光彩立刻暗了下來，頗委屈的說，“爹爹成天找那些太醫(yī)和方子，可補藥吃了那么久卻也未見動靜。沒有孩子依靠，本宮就永遠(yuǎn)要看別的女人坐上后位，搶走自己的丈夫?！?p> 萬貞兒怒氣一沖竟將手中的象牙梳掰成了兩半。
“娘娘息怒，圣上心中只有娘娘，娘娘遲早會有的。”月兒迅速跪勸道。
整個下午，往事漸漸浮現(xiàn)眼前，十六年前，先帝與代宗為了爭奪皇位勾心斗角甚至兵戎相見。周蕙為了保全自己，把剛剛百天的孩子托付給只有十六歲的貼身宮人萬貞兒照顧。
先帝兵敗，代宗登基，周蕙也不知為了什么便又改嫁小叔為妃。
而萬貞兒抱著朱見深在錢徵彬安排的近郊鄉(xiāng)村住下，隱姓埋名。為了能夠時刻保護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刺客或殺手，萬貞兒跟著錢徵彬?qū)W了幾年武藝，經(jīng)常身著甲胄，時刻警醒，全心全意照顧這個脆弱的小生命。
直到先帝推翻代宗再一次登基為帝，朱見深才住進(jìn)青瓦紅磚的府宅之中，年滿十四方被封了沂王爵位。
萬貞兒知道朱見深的不易，也愿盡心體諒，只是她被命運歷練了太多回，早已鋼筋鐵骨，絕不退讓。
她將滿頭的烏黑發(fā)髻散開，只用一根細(xì)絲帶將頭發(fā)略略束起，從衣柜中取下早年朱見深送給她的第一件禮物——他親自選的一身青玉色綢緞衣裳。
她靜靜看著鏡中的自己，容顏還似往昔，只是自嘲道“不知萬妃老矣，尚能飯否”。她從妝臺底下拿出一柄早年貼身佩戴的一柄銀柄長劍，將它拔出劍鞘，仔細(xì)端看。
“娘娘，您怎的沒有休息？”月兒聽見動靜推門而入，看萬貞兒手執(zhí)利劍若有所思，便問，“這不是圣上恩準(zhǔn)娘娘留在身邊的那柄虹口劍么？娘娘尋它作甚？”
“當(dāng)年代宗篡位，形勢危急，太后將剛剛百天的圣上托付給本宮，讓本宮好生照料?！比f貞兒撫著劍身笑道，“當(dāng)時本宮才十六歲，若不是自小干過重活手里有些力氣，恐怕連劍都舞不起來。后來錢大人便贈了本宮這柄虹口劍，說是輕便靈巧適合女孩子，還教授本宮武藝。本宮記得，那時常穿一身甲胄，就連睡覺也將圣上抱在懷里，還在他身上系了鈴鐺，生怕他再遭受不測。如今這么多年過去，不知是否還能舞劍?！?p> “娘娘傾世容顏、文經(jīng)武略、位及紫宮，又為圣上、太后付出這么多，區(qū)區(qū)一柄劍，又怎能難倒娘娘？”月兒笑道，“梁公公擅長吹笛，奴婢略會月琴，不如為娘娘舞劍助興？”
“好，咱們?nèi)ズ蟮睿寣m人們將那清干凈，也讓你們看看本宮的劍藝是否生疏。”萬貞兒笑道，由著月兒扶到殿后空地處。
待一切準(zhǔn)備好，萬貞兒深吸口氣，氣注劍身，舒展身形，一套劍法行云流水，盡展英姿嬌媚。
朱見深早已在一旁看了許久，嘴角的微笑頗有寵溺之情，但眸中卻是贊賞光熠。
小樂子奉帝命，取劍前來，朱見深拔過劍，疾步?jīng)_上。
萬貞兒聞聲回首，右手云劍起伏應(yīng)對，左手以掌化拳，卻被朱見深側(cè)身躲過。踩了一步空，再次轉(zhuǎn)身，看清來人，她笑道：“浚，你的第一位師傅可是我，你休想青出于藍(lán)！”
“好，朕批了一日的折子，也是悶得緊，旁人不許上前，咱們試試彼此功夫，點到即止?！敝煲娚罴軇菪Φ?。
芙蓉滴露，帳暖春宵，朱見深夜夜留宿長春宮，即便后宮尚有兩位才人和十?dāng)?shù)位選侍，卻也不過是幌子而已。
周蕙看在眼里急在心，雖說已將吳氏幼女的畫像給了圣上數(shù)日，不過聽說他根本連卷軸都沒打開過。
萬貞兒已經(jīng)年近不惑，如此下去皇室豈不是后嗣無望？好不容易得來的江山，豈不是又要拱手他人！周蕙身為太后斷不能眼見如此，這日便再也忍不住，命人請了圣上前來慈寧宮問話。
“兒臣可以有妃，但兒臣絕不再續(xù)后！兒臣答應(yīng)過貞兒，此生時時事事以她為重，絕不相負(fù)，兒臣乃是君王，理應(yīng)一言九鼎?！敝煲娚顖詻Q地答道。
“你既知自己是君王，就該深知君王婚事牽涉國祚！你都快二十了，卻連一位公主都沒有，這樣下去你將這萬里江山日后托付給誰？”周太后看他閉緊雙目不耐煩的神情，緩了緩接著說，“太后知道你喜歡貴妃，凡事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但你總不能讓一個年齡三十三歲的妃子為你生育皇嗣吧！”
“貞兒身子強健，皇嗣遲早會有的，太后不必焦急。何況兒臣還很年輕，眼下最重要的就是穩(wěn)定朝綱，實在無心于其它瑣事?！敝煲娚钇鹕磙q解道。
“瑣事！你說皇嗣是瑣事？”周蕙激動的站起身，蘭花指怒向長春宮方向，叱咄道：“萬貞兒就是妹喜、褒姒一流的紅顏禍水，你到底喜歡她什么！她怎么就把你迷成了這個樣子！”
“萬里江山、身家性命、喜怒哀樂，都比不過她?！敝煲娚畎欀忌髦卮鹬?p> “啪！”周蕙居高臨下狠狠給了他一巴掌，雙眼噙著淚水，聲音顫抖道：“因情如此昏聵！你根本不配做君王！”
朱見深立刻跪下昂著頭，定定的回答道：“兒臣從沒有想過要做帝王，一切都是太后你逼我的！”
“呵，你竟怪到哀家頭上了！”周蕙向東皇陵方向跪下，大喊道：“先皇啊，這就是哀家的好兒子啊，哀家……何其不幸！”
“不幸？”朱見深霎時紅了雙眼，指著自己說：“我才不幸。從出生就沒有父母疼愛，是她！是她豁出性命、耗盡青春為我！她是這世上唯一一個，不管我身份，真心愛我、陪伴我的人！當(dāng)初，你強迫我與錢氏女試婚，后又殘忍將其殺害。而我，居然聽了你的話，為了保住太子之位殺了自己的孩兒。多少次，我在夢中驚醒，害怕貞兒知道這些，害怕這世上唯一的人消失不見。你為我想過么！你為我想過么！”
“浚，你不能這么說！”周蕙傾身向前伸出手拉住他的袖子，哭訴道：“這世上有哪一個母親不疼孩子？母親是愛你的啊，母親也有自己的不得已，你知道母親為了你的皇位付出了多少么！”
朱見深側(cè)過臉，灰暗的雙眸充斥著不屑，橫眉冷笑道：“貴妃二嫁，知曉的人不都被你殺盡了么？”
“啪！”許是出于羞愧，周蕙又迅速的給了他一巴掌，反而激起他冷眼又一句控訴：“打得好，像我這樣，為了討好父皇、太后，欺騙妻子、殺害孩子的卑鄙無恥之徒，怎配當(dāng)君王?！?p> 朱見深猛地抽回衣袖，擦干淚水，站起身，沉下嗓音徐徐道：“太后若是覺得，朕不配為天下主，可擬《罪己詔》，朕便留旨退位，僅帶貞兒離開便是?！闭f罷，便急匆匆離去直奔長春宮中。
周蕙兀自看著空開的宮門，兒子那如刀劍般尖刻的眼神像是世上最好的毒藥，久久深深啃噬原本該溫馨柔暖的母子之情。淚，竟也不知在什么時候，被從門吹進(jìn)的風(fēng)奪取溫咸的本質(zhì)。
想來圣上還在批奏折，萬貞兒正在宮中跟趙詠仔細(xì)學(xué)舞，沒想到朱見深就這么直愣愣地沖進(jìn)宮來揮袖大喝一聲：“都給朕滾出去！”
眾人從未見過圣上如此發(fā)怒，便知不妙齊齊退了下去。
趙詠不識趣地走上前本想勸慰兩句，卻被朱見深大聲呵斥道：“滾！給朕滾！”猙獰的表情嚇得她趕緊提著裙角跑了出去。
隱約見著朱見深左頰上的淺紅掌印，萬貞兒走上前，指腹輕輕觸著，蹙眉心痛道：“太后為何打你？”
朱見深突然用力抱住她，輕聲問道：“貞兒，你愛我么？你愛我么？”
萬貞兒被問得詫異，只得輕拍著他的背笑道：“浚這是怎么了？”
“你是愛我的對不對！”朱見深扳著她的雙肩，盯著她的眼睛迫切地問道：“你愛我對不對！你說啊，說你愛我！說啊！”
萬貞兒笑著捧著他的臉輕聲說道：“浚真傻，我當(dāng)然愛你，此生來世，都愛著你?！彼?，朱見深一向內(nèi)斂，情緒一旦決堤，只能慢慢哄著。
“那你發(fā)誓，發(fā)誓永遠(yuǎn)不離開我，發(fā)誓永遠(yuǎn)像現(xiàn)在這樣愛我！”朱見深期盼的眼神似乎透漏著增深的恐懼。
“我發(fā)誓，”萬貞兒笑著，右手舉起說道，“無論我在哪，無論我跟誰在一起，無論我做什么，我能想起的都只有你。就算有一天，我死了，我的靈魂也會陪著你的。”
“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著，活著讓我愛你！”朱見深將她擁在懷中，緊致溫暖的懷抱，待她仿若珍寶，又像是一副永遠(yuǎn)也逃脫不了的金枷，鎖盡彼此一生歡愉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