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最后一個星期,唐城量具終于公布了下崗名單。
這一次,下崗職工達到了一千五百多人,幾乎占了在職職工的一半。
企業(yè)實在是太困難了,這么多人,也實在是養(yǎng)不起。
那時候的企業(yè)領導者們,見識和能力,還是有些落后的。
他們不知道,一個企業(yè),真正的財富,不是設備和資產(chǎn),而是人力資源。
當唐城量具再次獲得撥款,準備東山再起的時候,卻悲哀地發(fā)現(xiàn),他們沒有了熟練的,守紀律,高素質的技術工人,干什么都干不成了。
高崎的維修組里,劉進是早就打算下崗的。利用下崗找補的兩萬塊錢,和他女朋友到市里開發(fā)廊。
讓人意料不到的,是組長吳有晨也下崗了,主動要求下崗的。
唐城量具雙職工太多了。兩口子都在一個工廠里,都拿不到幾個工資,孩子上學,女人穿戴,都是錢啊。
兩口子那幾個工資,吃飯勉強夠了,其他的就捉襟見肘。
別人家的孩子都上補習班,他家孩子上不起。人家的女人穿金戴銀,他的女人并不比別人的女人差,卻連一件像樣的衣服也不敢買。
實在是忍受不下去了。再忍下去,他和他老婆就都老了。
再過幾年,孩子上了中學,那個費用更高,他更供不起。
都說,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吳有晨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不能吃好的,不能上補習班,學習永遠落后。
與其這么窩窩囊囊地活著,不如放手一搏,豁出去算了。
他爸媽家在城里住,離著火車站挺近的。他打算利用下崗找的錢做本錢,和妻子在火車站附近弄個流動攤位。妻子可以賣煎餅果子,他則賣些小吃零嘴報紙刊物,也可以賣些香煙瓜子。
推著個小車,東西擺在小車上,城管來了趕緊跑就是。
那個時代,城管是真砸車撅稱沒收貨物的,確實有些土匪的架勢。
不是給逼急了,誰愿意做這危險很大的小買賣呢?
而吳有晨入廠十幾年,學的爐火純青的設備維修技術,從此就再也沒有了用武之地。
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前三十年,都活狗身上去了!
像吳有晨這樣的熟練技術工人,車間班組的骨干,下崗的不在少數(shù)。
這些人,都是聰明而且肯干的,不然也不會成為骨干。而那些平時就干活不行,吊兒郎當?shù)娜耍遣辉敢庀聧彽摹?p> 工人都干不好,到社會上做別的,一樣做不好。
他們也有自知之明。與其下崗回去,啥也不會干,一分錢不掙,還不如在廠里混著。在廠里混著,還有人給發(fā)工資,交養(yǎng)老保險。下崗,連這點錢也沒有了。
唐城量具,失去這部分骨干和中流砥柱,以后的命運,恐怕更加難測。
陶潔和她師傅,也一起下崗了。她已經(jīng)答應了師傅,和她一起做買賣。
去總廠辦公大樓,簽了自愿下崗協(xié)議,大部分人就直接從那里走了。蔣師傅卻非要回分廠看看,去車間看看。
陶潔就勸她說:“咱們都不屬于這里了,還去看啥啊?”
蔣師傅臉色有些難看,好一陣子才說:“師傅十六歲就進唐城量具,快三十年了,所有美好的青春和記憶,都留在這里了。突然就這么著離開了,就好像孩子沒了娘一樣,心里堵得慌。不去再看一眼,心里過意不去?!?p> 陶潔只好再陪著她,去車間里,看看那些她們曾經(jīng)工作過的地方,使用過的機床,和留下的同事們說說話。
看著師傅撫摸著自己使用的磨床,久久不肯離開,弄得陶潔心里也酸酸的。
老實說,這地方,還真沒什么可值得留戀的。
陶潔來的時候,廠子的效益已經(jīng)不好了,大家為了爭活,互相拆臺,互相告狀,狗撕貓咬的明爭暗斗。
雖然陶潔很少主動參與這些內(nèi)斗,可置身其中,難免就有許多不愉快的回憶。
可是,想起來就要離開這里,再也不回來,她也有些留戀這里了。
畢竟,在這里工作了四年,這里的一切,都是她熟悉的,有著家一樣的感覺。
她師傅經(jīng)歷過工廠紅火時候的計劃經(jīng)濟時代,就比她多了很多的美好回憶,戀戀不舍,也是必然的。
兩個人在車間里一直待到中午,高崎沉不住氣,在店里給陶潔打電話,這才從廠里出來,往城里趕。
高崎也在下崗名單里,可是他沒有去辦公大樓簽協(xié)議。
一千五百多人,擠在那么兩間會議室里,湊這個熱鬧干嗎?明天再去簽字不行嗎?
可兩個女人一旦下了決心下崗,反倒有些迫不及待了。廠里也是一再宣傳,這是廠里最后一次辦下崗,錯過這次機會,以后想走,就算辭職,再沒有特殊待遇了。
高崎才不信這個。廠里那些干部,巴不得大家都走了他們省心,還省錢呢。省下錢來自己揣起來,不比分給大家強?
說到錢了,倆女人又擔心去晚了拿不到錢。聽說下崗人多,廠里沒那么多錢。
高崎就在一邊笑。女人啊,不管年紀大小,聰明與否,都喜歡聽小道消息。
這下崗補助是上級按人頭下發(fā)的,跟唐城量具有什么關系?只要名單里有你,你就是下個禮拜去簽合同,他們也不敢把給你的錢給咪起來。
兩個女人還是沒聽高崎的,通知簽合同的當天,早早就去辦公大樓那里,排隊等著去了。結果就排一上午隊,才總算把協(xié)議簽了。
她們后面,還有一多半人在那里擠著排隊,估計到下午都不一定能辦完。
陶潔用她的踏板,帶著她師傅到了服裝店的時候,都過了十二點了。
高崎打電話到餐館,要了飯等著她們。
蔣師傅的丈夫趙師傅,這時候早已經(jīng)出院了,還是要每個禮拜去醫(yī)院做一次透析,沒法正常上班。
像他這種情況,是完全可以申請病退的,可他又擔心申請了工資太低。他所在的鍛壓分廠,工資還是高一些的。
可是,他這個樣子,將來能不能從事體力工作,醫(yī)生也說不準。他就決定再等等看。
萬一自己好起來呢?找找領導,還可以在分廠里從事一些輕快的工作,也比拿病退工資高,病退了就沒法再去上班了。
為了每月能多拿那么二三百塊錢的工資,一個過去的虎漢,竟然難為成這樣,也著實令人唏噓。
生活艱難啊,沒有任何辦法。
趙師傅正為辦不辦病退犯愁,心情不好。蔣師傅下崗這事兒,就沒敢告訴他,編了個理由中午不回家,就跟著陶潔去了城里。
中午在服裝店里吃過了午飯,高崎就帶著她們師徒,去了中心路邊上那條小街。
小街兩邊,已經(jīng)有許多的商鋪,賣百貨的,五金的,小服裝店,也有飯館,亂糟糟的。
在小街中段的路西邊,一個七八米寬的,刷了姜黃色墻漆的新門店,已經(jīng)裝修完畢了。中間是敞亮的玻璃大門,大門兩邊是寬闊的玻璃窗。
“這就是咱們的店?!备咂橹钢莻€店,對師徒倆說。
裝修的時候,陶潔已經(jīng)來過多次了,只有蔣師傅還不知道。
“高崎,你這是啥時候弄的,也不告訴我?!笔Y師傅就埋怨說。
陶潔就替高崎解釋說:“高崎怕你知道了,要跑過來幫忙。趙師傅還沒好利落,你又得照顧他,又得上班的,再城里廠里這么遠的來回跑,太累了,就沒讓我和你說?!?p> 蔣師傅就又問:“這房子這么大,連租房子帶裝修,得花不少錢吧?”
高崎說:“咱不是說好了嗎,本錢我出,蔣師傅你就不用操心了?!?p> 蔣師傅反對說:“那不行。就算你出,我也得知道花了多少錢才行,將來好算成本啊。”
高崎就樂:“算什么成本???這店咱又不是打算干兩天不干了,得長期干下去。慢慢的,成本就都賺回來了。”
蔣師傅還是堅持說:“不行,最起碼我得知道你花了多少錢,這房子一月得交多少租金吧?要不,將來沒法算賬?!?p> 高崎指指周邊亂糟糟的環(huán)境說:“那咱也得進店里說,總不能在這大街上,我們就開始算賬吧?”
于是,大家就穿過街道,進到店里。
店里也已經(jīng)裝修完了,外間有百十個平米,擺著三排十幾張長條桌子,桌子兩邊是方凳子。墻也刷了白色的墻漆,上面吊了石膏板的頂子。
大間的一旁,還夾出兩個單間來,里面是圓桌和椅子。
再往后走,就是廚房了,里外兩間。外面是食品制作間,案板、絞肉機、和面機、壓面機都配上了,還配了兩個大冰柜。
里間是伙房,一排灶臺,炒瓢,下餃子的大鍋,切菜的紅案板,包括幾個液化氣鋼瓶,抽油煙機也安裝好了。
蔣師傅就又問:“高崎,這錢花了不少吧?”接著就說,“其實,剛開始干,用不著買這些機械,咱手工做餃子餡、和面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