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家里來人了

　　近來長安很忙，除了北苑禁軍的招募如火如荼，皇宮城內(nèi)，李二與三公忙也著接見各地進奏官，部署一年要領(lǐng)。

　　六部二十四司，因為今年進補的官吏特別多，自月初起就沒停歇過，這也間接表明，大唐吏治越發(fā)精細，歷史的車輪正滾滾而行。

　　九卿上下自接到皇孫即將誕生的消息，臨時抽調(diào)長安、萬年兩縣差役，正緊鑼密鼓的布置，東西兩市臨近各家店鋪也因此日進斗升，忙碌著為五品以上在京官員籌備賀禮。

　　城內(nèi)坊民、城外百姓可管不了這么多，手里的田地還等著灌溉鋤草呢。

　　倒是長安文武一眾女眷難得悠閑，帶著孩童穿梭在城外花香水色之中，確有那‘長安三月春未暮，城中不見游人歸’之感。

　　當(dāng)然，在這春意盎然之際，崇賢坊的李君羨和縈娘也沒歇著，早早折了半天假，匆匆趕來柳絮漫天飛揚，煙霧蒙蒙的城東灞橋，迎接老家來的侄兒。

　　每年這個時節(jié)，新晉的官吏要在這長安八景之一的‘灞柳風(fēng)雪’中，與友人折柳依依闊別。加之此處遠可眺山，近可戲水，也是長安麗人春游的好地方。

　　此前長安一度悶熱數(shù)日，今日游人異常繁多，儼然有那游人肩摩轂擊的壯觀。

　　眺望遠處大道上飛翔的紙鳶，縈娘繡眉緊皺，不由發(fā)起牢騷：“怎地過了未時，還不見人影，英國公還在普寧坊等著呢?！?p>　　“急甚？近來赴任官吏頻多，驛站擁擠，耽誤片刻，也在情理。”李君羨瞇著熊貓眼，哈欠連連，不耐煩地回道。

　　昨夜與鄒鳳熾密會，得知坊民已經(jīng)搬入新宅，大通坊的豆腐作坊也一起開始營業(yè)，其余九間豆腐作坊選址初步落定。

　　長安縣這邊，以西市為主，待賢、永平、大通三坊為輔；朱雀大街沿路各坊多為皇親貴胄，只置了安業(yè)、開明兩坊；選定萬年縣東市肯定耗資巨大，還是以余家老叟的常樂坊為主，永寧、安邑為輔。

　　最后一處，起初定的修政坊，鑒于東南角即將修建曲江池，寺院也不甚眾多，向上提了兩坊，遷至升平坊。此后會有眾多寺院將其環(huán)繞，其中便有那爛慫大雁塔的慈恩寺。

　　至于花饃一事，自李君羨與房玄齡鬧掰之后，鄒鳳熾三天兩頭被已經(jīng)晉升為長安縣縣丞的裴行儉召去縣廨問話，如今提都不敢提，只能暗中先尋覓巧婦，每日加緊調(diào)教。

　　“好像來了！”縈娘指著灞橋煙柳之中一輛緩緩行來的馬車。

　　朦朧中，那馬車上探出一個頭系平幘巾，二十出頭的綠衣青年，向這邊招手，不等過橋，匆忙下了馬車，提著衣角，快步近前而來，伏倒在地：“侄兒拜過叔父、叔母?！?p>　　“一路風(fēng)塵仆仆，累壞了吧？快起來！”

　　縈娘說時，連忙扶起青年，細細打量著多年不見的侄兒，只見眼前的青年丹眸鳳眼，劍眉英挺，棱角分明的臉龐與青年時期的李君羨竟有那么七分相像，只是青年靈動的眼神與嘴角的甜笑，明顯比一月都不曾回家的李君羨多了幾分細膩。

　　看著看著，縈娘眼中逐漸涌現(xiàn)出看別人家孩子的目光：“九載未見，長高了，也俊俏了?！?p>　　“叔母取笑了！”青年掩面羞澀，轉(zhuǎn)而環(huán)顧四周，問道：“怎不見義協(xié)？”

　　聞言，縈娘瞬間變臉，繡眉蹙動，氣呼呼地看向正發(fā)呆的李君羨：“別提那小崽子！”

　　卻是除了氣氛李君羨近來不歸家交糧，還在慪氣李君羨放著東宮的大好前程不顧，反要兒子從小丘八做起。

　　青年不知就里，以為是從弟李義協(xié)貪玩，未曾前來，忙勸慰二人道：“此處風(fēng)大，還是先入城，祖母有好多話托我?guī)c叔父、叔母呢?！?p>　　見李君羨仍在發(fā)呆，縈娘喚來馬車，將青年扶上去，悻悻然道：“你叔父近來喜歡吹風(fēng)，就讓其在此好好享受吧?！?p>　　言罷，已是招呼馬夫揚鞭，疾馳而去，留下滿面柳絮的李君羨在風(fēng)中凌亂。

　　“大哥，你倒是告訴我你叫什么啊！”看著馬車疾馳而去的身影，李君羨不由心嘆道。

　　自那日縈娘與李勣約定由家中侄兒代替李義協(xié)照顧李思文后，李君羨一有空隙，便在腦海提取本體記憶，然而怎么都想不起來這位侄兒的姓名，只依稀記得與李義協(xié)同為‘義’字輩。

　　問題的根源應(yīng)該是九年前，本體回鄉(xiāng)祭祖時，與家中的兩位兄長起了爭執(zhí)。武安縣的老家長兄早逝，二姐遠嫁，本體為老幺，上面兩位兄長都因本體授封五連縣公，在本縣掛了閑職。

　　當(dāng)年回去時，四兄長因為與妻室沒有兒子，想著借本體的威望，購置縣中田產(chǎn)，順便再取一房妾室。事情本來很簡單，但四兄長過于心急，為本體發(fā)現(xiàn)田產(chǎn)乃是強買而來。

　　二人起了沖突，三兄長前來相勸，也是長兄為父，說話語氣重了些，三人當(dāng)場翻臉，本體連夜帶著縈娘與小義協(xié)就回了長安，一連五年都不曾往來。

　　直到本體從蘭州征討吐谷渾得勝歸來，三兄長親自前來長安探望，兄弟幾人的關(guān)系才略微緩和。

　　其實三兄長能來，也不過是為了兒子，也就是適才這位還不知姓名的青年，在縣中謀一個職位。族中本就人丁不旺，本體也就勉強應(yīng)下了，只是仍舊不愿過多聯(lián)系，這幾年一直由縈娘與老家?guī)讉€兄嫂互通書信，掛記家中老母身體而已。

　　一路思量，回到崇賢坊，縈娘正分派奴仆與這位侄兒，李君羨忽然想到了，讓其來時，帶上縣丞的舉薦信。此事乃李勣特意囑咐，好為其在司農(nóng)寺求職時，省卻諸多麻煩，如今或許能從舉薦信中得知其姓名。

　　“可帶了縣丞的舉薦信？”

　　侄兒正滿心歡喜地與縈娘左顧右看，聞言，先是一陣愣神，繼而抓耳撓腮，羞澀道：“在隨行包裹中，我這就取來與叔父?！?p>　　“看把你急得，回家怎不見有這般心急呢？”縈娘滿是不屑的瞥了一眼，雙手抱懷，甚是不悅。

　　見狀，李君羨暗自憂傷：今晚就交糧，今晚就交糧……如今后院起火，我可承受不住。

　　接過舉薦信，果然信中有侄兒的籍貫姓氏以及履歷，那‘義’字之后，喚為表——李義表。

　　聽著怎就那么熟悉呢，倒不是本體記憶中的熟悉，好像在史書上見過，卻又十分模糊。

　　這也難怪，大唐有天策上將聲名遠赫，像李勣、蘇定方這般大唐威震四方的當(dāng)世名將，在歷史的洪流中也不那么耀眼，蘇定方更是被通俗小說寫成了叛將，直到天朝時期，才得以正名。

　　或許李義表是被唐初某位聲名遠揚之人蓋過了鋒芒，亦或是，在某件政事或軍事中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得以在史書中留得一名之提。

　　嘶！不對，若‘義’字是李義協(xié)這一輩的字派，那此后幫武媚娘當(dāng)上皇后，‘笑里藏刀’的李貓李義府該如何論？

　　那李義府的祖籍好像是瀛洲饒陽人，距洺州武安縣也不過兩百多里左右，不會是同出一脈吧？

　　如果真是的話，那玩笑就開大了，李義府眼下，應(yīng)該是為李大亮表薦為門下省作典儀，此后會為劉洎與馬周舉薦，改為監(jiān)察御史，待太子與魏王雙雙被貶后，隨侍新太子李治。

　　這幾日正是各地進奏之際，身為劍南道巡察大使的李大亮，應(yīng)該會等皇孫出生后，才回劍南道，貞觀八年本體與李大亮同征吐谷渾有過一段交情，屆時宴席上得細問清楚了。

　　希望是多想了……

　　這也沒辦法，一般逆臣如果家眷親屬沒有參與，史書中也就只提本人，李君羨本體最后可是與侯君集張亮等人同為逆臣一列的。

　　“有何不妥嗎，叔父？”

　　李義表睜著一雙懵懂的眼睛，輕聲試探，一連喚了三次，李君羨都不曾聽見。正沉思間，手臂猛然一陣刺痛，卻是縈娘看不過去，狠狠掐了他一把。

　　“無有不妥、無有不妥！”李君羨支棱著身子，盡量不吱哇出聲，“叔父是見縣丞在信中，夸贊我侄兒身為武安縣法曹，恪盡職守，明斷事理，感嘆我李家也有通曉律法之人，讓你這般良才，去司農(nóng)寺做個陪伴，有些屈才?！?p>　　“叔父過慮了，侄兒能有幸承蒙叔父、叔母大恩，前來長安任職，已是天大榮幸，豈敢再貪圖功名？”

　　“也就三年，三年期滿后，英國公會再于九卿中與你另尋心儀職位！”縈娘如是安撫道。

　　要是真如李勣所言，長安那么多官吏子嗣爭相入職九卿，只需混個三年而已，早就與李勣達成協(xié)議了，也就只有縈娘才信李勣這老小子的鬼話。

　　“勿需憂心，你既來了，叔父豈能任我侄兒至于他人為伴？只是你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況且長安乃京畿重地，人際關(guān)系復(fù)雜，即使叔父有心庇護，也需你自己實力能與人比肩?！?p>　　李君羨說時，一拍李義表結(jié)識的肩膀，朗笑道：“夫人先與府中設(shè)宴，準(zhǔn)備為我好侄兒接風(fēng)洗塵，我先帶義表去普寧坊讓英國公看看，就憑這般儀表，英國公怕是都笑得合不攏嘴了?！?p>　　“快去快回，義協(xié)待會抽空回來，還想與兄長言說老家情況呢?！笨M娘追著出了烏頭門，連連叮囑道。

　　一路話說武安老家近年來的變化，不傾片刻已是到了普寧坊，卻見李君羨停躇不前，若有所思道：“叔父若與你同去，那英國公或許以為叔父有心自夸，如今你獨自一人帶著舉薦信進去拜會，英國公必然驚嘆你的膽色，此后便不會多加為難與你，不知你可有這份膽氣？”

　　但見李義表拱手作了一禮，面不改色道：“不敢丟了叔父威名！”便徑自前去扣門。李君羨在身后不由暗贊了一句：“好膽氣！”

　　約過一個時辰，日影西垂，英國公府上下由李勣帶領(lǐng)，將李義表安然無恙送了出來，那一臉癡呆的李思文拉著李勣的手，欣喜若狂地向李義表道別，只聽李勣耐心叮囑道：“入職九卿尚需時日，如今你且安住崇賢坊，多多向你叔父、叔母請教長安事宜，待事定，會有司農(nóng)寺的人前來喚你。”

　　“多謝君侯照應(yīng)！”

　　看著儀表堂堂的李義表遠去的背影，長子李震掩門之際，終是忍不住心中欣喜：“阿耶這次可是撿到寶了?！?p>　　卻聽李勣哼聲道：“你若但凡有一絲出息，阿耶又何必?fù)爝@塊寶？”

　　言罷，抬手就朝李震后腦勺來了一巴掌，聲音之脆亮，足以響徹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