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寵愛武將，人盡皆知，李君羨剛進(jìn)堂，還未行禮，兩名內(nèi)侍已然前來迎接，將他牽引至一面翹頭案前，落座憑幾。
但見南北向陽處，一頭帶金色翼善冠，身穿赤黃袍衫，勒九環(huán)帶的俊瘦中年大袖一擺，溫聲道：“召君羨前來，無甚要事，全當(dāng)與孤閑聊家事解悶，不必拘禮。”
印象中，李二幾乎從未解下過頭頂，自己親自制定的翼善冠，此冠到了明朝，為重八兄弟所喜，成了明朝皇帝、藩王、親王、郡王等首服，甚至影響周邊各個附屬國。
即使閑聊家事，李君羨也忙簡單請了一禮：“恭喜陛下！”
聞言，李二正了正身，明白他這是恭喜自己即將喜得皇孫，金面逐漸笑容燦爛：“君羨有心，希望你我早日同喜?！?p> “勞煩陛下牽掛！”
話言未了，深坐書架旁，身材佝僂，猶如駝背的中年探頭直欞窗灑進(jìn)的陽光下，上下打量李君羨：“麾下今日可真是雄姿英發(fā)，威風(fēng)凜凜啊。”
側(cè)目看向書架，一臉絡(luò)腮胡須，長約三寸，齊蓬蓬私一圈短茅草，中間隱隱藏匿著一張闊口的黑面中年，正頷首看向自己，李君羨正身請了一禮：“馬院長取笑了，論雄姿英發(fā)，君羨怎及馬院長身邊的褚左螭？”
但見那頭戴進(jìn)賢冠，面白如玉，長眉入鬢，雙耳生的垂珠朝海，又大又圓，紅潤美觀的褚遂良輕笑一聲：“又關(guān)在下何事？在下不過一介文吏，有幸為陛下著筆，豈敢與英姿勃勃，燕頷虎頸的玄武門守將相提并論？”
說時，丹眸一轉(zhuǎn)，瞥向一旁正在忙碌的身影：“五郎若有心打趣，不妨與岑右螭一較長短。”
聞言，那身穿緋色絳紗單衣的岑文本起身走向南北處的案幾前，遞與李二一沓奏函，回身抬手捋動進(jìn)賢冠垂落耳邊的紅纓，頜下美髯蠕動：“褚左螭如此英姿俊朗之人，都聞聲退卻，我岑文本不過一介書生，怎敢與驍勇善戰(zhàn)，文武雙全的五郎比擬？”
言至此處，突然話鋒一轉(zhuǎn)：“聽聞褚左螭有一位表侄女，‘褰裙逐馬如卷蓬，不求書郎慕英雄?！故桥c五郎這等百戰(zhàn)成名之武將十分相配，何不借此之際，由陛下做媒，成就一番傳世良緣呢？”
卻聽馬周笑道：“陛下若繁忙無暇，我這駝子倒也想做一回牽線月老?！?p> 言罷，堂內(nèi)頓時一片歡聲笑語。
諸如此類日常打趣，臨近宮外的各坊每日都有人學(xué)著比擬，一來二去，也就成了一則美談。外地前來進(jìn)奏的新官員，若是害怕在李二面前露怯，亦或是想討好這三位近臣，也都會前去各坊一觀，算是打個前奏，心里有底。
李二對此也知曉一二，并未出言阻攔，聞聽四人唇槍舌劍，不由笑道：“有君羨戍衛(wèi)玄武門，孤方能安睡啊。”
“不敢，君羨之能，也不過是依仗陛下雄獅之威。”
“縱有雄獅百萬，也是一將難求，你我都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過來之人，君羨不必自謙?！?p> 李二說時，隨手從案幾上取過一碟晶黃的點心，遞與李君羨，將皇孫即將誕生，他已下令，邀在京五品以上官員，前去東宮同慶之事細(xì)細(xì)說了一遍，這才叮囑道：“孤本有心也讓你輕松幾日，前去與一眾文武一同熱鬧熱鬧。然，禮制在前，屆時仍需君羨隨孤一同前去，今日召你前來，便是讓你早做準(zhǔn)備，可別在外邦使臣面前失了禮制。”
“喏！”
李君羨沉聲領(lǐng)命，隨即將李二遞過的點心，一一分與其他三人。褚遂良沒想到李君羨竟如此細(xì)心，雖擺手推辭，卻也點頭示以誠懇，倒是馬周來者不拒，將余下兩個點心全都揣進(jìn)了懷里。
默自沉聲片刻，李二對窗遙望西沉的落日，自顧自嘆了一聲，長呼道：“此前你臥病期間遞上辭表，孤以為你舊瘡根深，拖衛(wèi)公相試，才知你有心盡孝。自古孝義當(dāng)頭，孤本不該強(qiáng)留于你，只是今歲北苑禁軍變動頗大，孤一時間也難尋出如你這般忠勇之良將……”
“陛下若為難，君羨自當(dāng)殫精竭慮！”
軍事方面，李二從來都是一手抓，至今北苑禁軍的最高統(tǒng)帥權(quán)還牢牢握在手心，張士貴也不過是代天子統(tǒng)御而已，門下省的近臣若無李二詢問，幾乎從來不干預(yù)軍事，三人只管埋頭自顧自忙，也不搭話。
卻見李二略自搖頭：“孝義在身，孤又豈能為難與你？此事待禁軍調(diào)整后，孤若有合適人選，亦或是你有良將推薦，孤自當(dāng)親自送我愛將榮歸鄉(xiāng)里。”
“讓陛下為難了……”李君羨埋首頓聲道。
言罷，只見余暉中的李二連連擺手：“去吧，早做準(zhǔn)備，孤也該歇息了?！?p> 趟自出了門下省，李君羨抬頭望向天邊的萬里霞光，火紅的霞光猶如烈火燒在心中，沸騰不止，部署了那么久，終于有了一絲眉目，只是這一絲眉目，仍需經(jīng)歷一段無盡的黑暗，方能見到希冀的那絲曙光。
“馬院長以為如何？”李君羨剛走片刻，李二稟起一張肅穆的臉色，如是問道。
但見馬周頷首略作思量，回道：“或可準(zhǔn)允其請！”
言罷，褚遂良、岑文本不由瞥眼看了一眼馬周，卻見他挺起佝僂的身材，近前解釋道：“歷朝歷代，國之初定，武將持功自傲多為君王心患，如李君羨這般主動請求致仕歸隱者，實數(shù)難當(dāng)。若陛下有心，可，以其功勛，授其為一地刺史，或是郡守，以李五郎文武雙全之才，歷練幾載，造福一地不是問題……”
“嗯，確是！”褚遂良附和道?！坝欣钗謇勺餍Х拢菹麓罂梢孕⒘x為由，安置軍中老將，從而提拔新材，更換軍中老弱。”
“不可！”一聲鏗鏘打斷二人的暢想。
只見岑文本起身拂袖，行走如風(fēng)，一派正氣凜然：“馬院長與褚左螭所言確是能為陛下裁剪軍中老弱，然陛下若是準(zhǔn)允了李五郎所請，在京軍將不知其中原由，以為陛下有‘飛鳥盡，良弓藏’之心。傳言一起，各州駐軍必然疑心，實乃有損安定。”
打趣是日常，爭吵亦是日常，聞言，馬周沉聲一笑：“岑右螭未免言過。如今我朝雖談不上雄獅百萬，卻也兵強(qiáng)馬壯，豈能為區(qū)區(qū)一個中郎將所動搖？”
“動的是人心，豈能與兵多將廣而言？”
出聲來自深思酌慮后的褚遂良，見狀，岑文本略自頷首示意，三人隨即引經(jīng)據(jù)典爭辯起來，爭吵之聲越演欲裂，連門下省外的內(nèi)侍都聽得一清二楚。
良久，仍在窗邊沉思的李二敲了敲案幾，抬手示意容后再議，三人這才稍作止息。
暮色四沉，宮內(nèi)開始上燈，案前滿面愁容的李二端手解下頂上的翼善冠，隨即七八根青絲搖曳而下，燭光縹緲中，半頂圓潤光亮的大腦門奕奕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