縹緲燭光撲朔在李承乾左右躊躇的面龐,牛進達知道太子在猶豫,卻不知道他因何猶豫。
就在李二傳回旨意,讓監(jiān)國太子自行決斷近來長安諸事的同時,洛陽亦傳來一道消息:洛湯宮基礎(chǔ)筑建完畢,圣人沿河游覽之際,于皇城端門,經(jīng)尚善、旌善二坊之北,順水紋走勢向南劃了一處水池,吩咐洛陽各從元功臣籌備材料,打算與明年開春正式筑建。
此水池位置凝聚洛湯宮與外郭城之繁華,且臨近河岸風(fēng)景秀麗,水色怡人,最適合游玩賞析。隨行伴駕的褚遂良與岑文本談笑風(fēng)生間,提議將水池賜予聰敏好學(xué)的魏王李泰,圣人聞言,一口應(yīng)下,只待回京后通知他心愛的小青雀。
此水池便是日后唐代名勝之一的魏王堤!后來白居易游覽至此,賦下詩篇云:花寒懶發(fā)鳥慵啼,信馬閑行到日西。何處未春先有思?柳條無力魏王堤。
勿論日后魏王堤如何風(fēng)景優(yōu)美,消息傳入李承乾耳中時,他還是心中流淌出一道涓涓細流,那是醋的味道。
從小到大都是這般,只要自己加封或是受到賞賜,父親下一刻便立即也為心愛的青雀準備一份更大的賞賜,任憑自己如何努力,如何使出渾身解數(shù)討父親喜歡,青雀只要在父親面前轉(zhuǎn)一圈,立即就能與自己這個太子分享同般恩寵。
太子少師李綱在世時,曾言及自己仁愛有余,魄力不足。那時自己年幼無知,還因此話沒少調(diào)皮搗蛋折騰這位宅心仁厚的老師,后來足疾初現(xiàn)征兆,才明白老師當(dāng)年批語的真諦。
這該死的足疾,逐年逐月,甚至每時每刻都在蠶食著自己本就不甚堅強的心,以前還有母親疼愛,增添一絲慰藉,母親病故后,那顆一家人其樂融融的仁愛之心好似裂了一道口子,每次見到青雀榮獲父親恩寵,口子就加深一分。
魄力啊,魄力!我究竟需要在心中的缺口填滿多少個你,才能正視父親對青雀的寵愛;才能成為父親眼中的大唐太子;才能在文武百官以及天下黎民面前做個坦蕩蕩的太子?
或許這一切都是我的貪念,因為我連眼前這位舍身取義的中郎將遞到嘴邊的投誠,都要斟酌再三,甚至他投誠的魄力,讓我這個太子汗顏。
一個沒有魄力,氣勢竟然被武將壓得喘不過氣的太子,還是太子嗎?即使真如前來寬慰的一干老臣所言‘立嫡以長不以賢’,從父親手中接過大唐皇位的我,能統(tǒng)御百官嗎,天下黎民又會愛戴一個身患足疾,內(nèi)心殘缺的天子嗎?我又將如何應(yīng)對手足兄弟,兄弟又如何看待我呢,結(jié)局會是父輩那般嗎?
長子的責(zé)任與內(nèi)心的自卑撕裂了李承乾脆弱的心,他不敢接受李君羨的投誠,他希冀文武百官擁戴他這個太子,又擔(dān)不起擁戴他的人,對他的希冀,更不愿看到手足相殘的一幕。
李承乾的退縮之意溢于言表,幾乎是一觸即潰,偌大的宮殿仿佛只剩他一人,從不問原由,只襲擊卑微者的冷風(fēng),絲絲滲入他的脊梁,崇仁殿頂端炫美的藻井,如萬花綻放一般,在他無助的瞳孔中若隱若現(xiàn)。
天地失色,空氣凝聚,孤單影只的他漂浮在死一般的水面上,一眼望不到盡頭。
這時,耳畔傳來鈞天廣樂之音,時間的幻影穿梭在他腦海的每一個角落,漸而凝聚成珠,珠內(nèi)流逝這一個孩子的一生。
出身士族大家的孩子,自誕下之初就無有左手手掌,父親不想因其有損家族顏面,將他丟在雪地里自生自滅。十月懷胎的母親冒著與家族決裂的風(fēng)險,將其從雪地中抱回來,一點一點養(yǎng)大。
少年的他因為異于常人,又不受父親喜愛,常被討人喜歡的弟弟姊妹們奚落,當(dāng)做戲耍的對象。不懂世事的他哭泣著跑去問母親為何如此?母親捧著他無辜的小臉,眼神堅定道:“即使有一天,你化為塵埃,也是家中長子,長兄為父,你要包容弟弟們的無知,長大成人后更要擔(dān)起家族重任,庇護一眾兄弟姐妹。”
雖然不懂母親為何以德報怨,但為了不讓唯一疼愛他的母親失望,從此他每日潛心學(xué)習(xí),稍大一點,便跟隨族中長輩熟悉家族的每一項事務(wù),經(jīng)年累月,已是能獨當(dāng)一面。
只是事情的發(fā)展并不如母親所言,父親還是力排眾議,挑選了一位疼愛的弟弟做家族的接班人,請來名師大家精心培養(yǎng)。
他羨慕、他嫉妒、他渴望,但他沒有忘記已故母親的教導(dǎo),依然勤勤懇懇,精心打理著有所動容的父親交過手的微末產(chǎn)業(yè),風(fēng)雨不動。
世事滄桑,猶如白駒過隙,家族并沒有因為缺少他而衰敗,弟弟比他想象中還要更勝一籌,家族產(chǎn)業(yè)在弟弟手中,似乎比在自己手中更能光耀門楣。母親當(dāng)年所言的包容與責(zé)任隨著歲月流逝在他心中逐漸淡去,與其同時淡去的還有羨慕、嫉妒,余下的那份渴望,被他轉(zhuǎn)化為疼愛,悉數(shù)奉獻給了自己的孩子。
時光荏苒,日月如流,自己與弟弟姊妹的子孫逐漸長大成人,他也是過了天命之年?;蛟S是天意弄人,族內(nèi)嬌生慣養(yǎng)的后輩為了掌控家族產(chǎn)業(yè),明爭暗斗,幾位弟弟也一改往日和睦,為兒子你來我往。
他人微言輕,力勸不下,只得為兒子明哲自保,不想幾位弟弟竟相繼離去,族內(nèi)后輩就此再無拘束,甚至連幾位兄弟的葬禮也草草了事,不僅讓家族蒙羞,連病榻上的父親也被氣的咳血不止。
獨自一人站在幾位兄弟的土丘前,他終于明白了母親所言的包容與責(zé)任,邁著蒼勁的步伐,走近了那個本該就屬于他的家,對父親說道:“長兄如父……”
燦爛的朝陽灑在李承乾如夢初醒的臉龐,夢中流逝的幻影仍在他眼前飄蕩。不知為何,夢醒后,自己好似經(jīng)歷了一場洗滌,整個人輕松多了,原本死氣沉沉的崇仁殿也變得莊嚴肅穆。
敞開的殿門灑進幾道光影,迷離中有個一瘸一拐的少年回頭看向自己,注目許久,欣慰一笑,便大步踏出了殿門。
那個少年的模樣以前時時刻刻縈繞李承乾心頭,突然就此消失在光影之中,他心中像是猛然缺一塊,想要追隨他的步伐沖出殿外尋個究竟,不想腳下碰倒了什么物飾,叮鈴作響。
低頭看去,一副由皮革與木板編織而成的屐履傾倒在地,塌邊整整齊齊擺放著幾條由細絹編織而成的布帶,以及盤附在腰間的護帶。
那屐履雖是仿右腳而制,與自己足疾潰爛較為嚴重的左腳不甚相配,卻有著一種魔力,吸引李承乾近前一試。
綁縛方便,穿著舒適,如果再能依形配一雙烏皮六合靴,加之袍衫掩蓋,不僅走起路來不至于像以前那般瘸拐,也難為人察覺,著實不為一件稱心之物。
“何人于殿外鬼鬼祟祟?”李承乾像是被人偷窺了一般厲聲喝道,殿內(nèi)響徹的空明之音,幾乎將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是末將!”牛進達慌忙于殿門前伏拜道。
聞言,李承乾凝眸看去,步履輕盈走向膀大腰圓的牛進達,這是他第一次清晰看到這位隨父親出生入死的武官面龐,戰(zhàn)爭的硝煙與世事的滄桑匯聚一身,是那么真切,那么隨手可觸。
“何事?”李承乾溫和中帶著一絲質(zhì)問,這是他以前從未有過的感覺。
“昨夜末將與玄武門守將李君羨,在殿中與太子殿下閑聊,不知為何,殿下突然……”牛進達說到此處,不禁后怕。
卻見李承乾拂袖將他扶起,恍若無事道:“盡管直言!”
“喏……”察覺出李承乾變化的牛進達言語不由多了幾分謹慎,“或許是近來殿下操勞過度,為寒風(fēng)侵體,閑聊間,殿下突然傾倒……”
用傾倒形容李承乾當(dāng)時的情況,已經(jīng)算是牛進達絞盡腦汁想出來的詞語,昨夜李承乾舉棋不定間,眼神逐漸呆滯,漸而四肢僵硬,猶如一只翻過殼來的烏龜,四腳朝天,嚇得牛進達冷汗直冒。若不是李君羨在太子胸口又按又壓,還做出那等不為人言說之事,李承乾有可能當(dāng)場一命嗚呼。
有了一絲氣息的李承乾在二人揉搓之中,僵硬的四肢逐漸松軟下來,正當(dāng)二人松了一口氣,擦拭身上的冷汗時,李承乾又開始胡亂囈語,渾身奇燙無比,原本蒼白的臉龐如火燒云一般煞人。
牛進達不敢再與李君羨私自折騰下去,冒著罪不容誅的風(fēng)險,驚動了已然哄睡皇孫的太子妃,請來御醫(yī)救治。
也不知道李君羨是如何妙手回春,三位御醫(yī)接連診脈,都說太子只是身體虛弱,操勞過度罷了,靜養(yǎng)幾日便無甚大礙。
四腳朝天與不能為人言說之事,牛進達再耿直也不敢細說,只把當(dāng)時李承乾傾倒后,何般僵硬,何般滾燙,以及李君羨教他如何揉搓緩解癥狀等情形,輪番道說。
再問他囈語何話?牛進達支支吾吾說是,當(dāng)時心急太子情況,聽得不甚清楚。見李承乾半信半疑,看向他腳下的屐履,岔開話口道:“昨夜我二人也是驚心不已,早間五郎見殿下無有大礙,便留下此物,回崇賢坊休息了。臨走時,特意囑咐末將,若是殿下穿得不合腳,再告知于他。”
“合腳?”李承乾不由輕笑一聲,長安人盡皆知,他們的太子殿下右腳足疾,李五郎精心備制一只左腳屐履,若不是刻意為之,便是其心可誅,有心羞辱與他。
“傳三公明日于東宮重明門,三司會審!”
牛進達此刻還在思索昨日李君羨究竟如何讓太子起死回生,醒來后,又為何比平日多了幾分威嚴,沒聽清李承乾的傳話,良久才緩過神來,抬頭小心問道:“殿下是要傳三公?”
“吾乃太子,不傳三公,難道要請嗎?”
夢中那個孩子一生的幻影,猶如一根楔子,嚴絲合縫鑲進了李承乾仁愛之心的缺口。
入木三分!
此刻起,他叫李承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