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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之妖卷

同生樹 四

無之妖卷 洪流小獸 4901 2020-09-24 15:16:27

    成渝國君主名曰冉岱,三旬又四歲,本該是身強(qiáng)體壯的年紀(jì),卻連日低熱不退,四肢虛浮,頭疼心悸。他原以為只不過是偶感風(fēng)寒,后發(fā)現(xiàn)愛妻亦是類似癥狀,而且他們還做了個相同的夢。

  夢中有一青衣仙人,厲聲指責(zé)他們縱容臣民虐殺妖類、濫用道術(shù),包庇國戚,德不配位,因而降下天懲:成渝將四年無日、無雨、無收,瘟疫叢生,餓殍遍野。若想破解唯有整頓吏治,大赦天下,超度亡靈,食素四年,并送尚在襁褓中的幼女歡兒前去東山巔峰之濯罹觀終身修道,為國祈福。

  冉岱原以為是夫妻一同中邪,并未輕信,照常主持政務(wù)。直到原先常來后宮探望皇后的內(nèi)弟——員錦鑫已月余未來,而天色持續(xù)漆黑陰暗,大雪不斷。宮中派去員府的太監(jiān)倉皇奔回稟報,他又親自前去,看到眼前的一切,才相信了夢境。

  原本富麗堂皇,可堪與皇宮相比的員府瓦壁競裂,連門前匾額也像被妖魔啃咬抓咬,僅留下隱約“府”字,而木板之前印有“員”字的位置競只剩無數(shù)血跡爪痕。

  手持火把的護(hù)衛(wèi)們壯著膽子推開府門,門后并無絲毫人影生氣,幾許幽魅藍(lán)光詭異地閃爍在茫茫黑夜之中。湊近一看,那光竟是團(tuán)團(tuán)藍(lán)紫火焰,像極了鮫人火把燃燒后烈燚之色。

  冉岱定了定神,壯著膽子,在護(hù)衛(wèi)們的陪同下走近員府。可奇怪的是,在員府外點(diǎn)燃赤紅光焰的火把一進(jìn)府內(nèi)全都變成了游熠魅藍(lán)。冉岱單腳剛跨進(jìn)破爛的門檻,陣陣陰風(fēng)裹挾腥腥血?dú)饩蛽涿娑鴣怼?p>  “陛下,此地太過詭譎,還是不要進(jìn)去,以免貴體有損?!笔最I(lǐng)太監(jiān)拱手懇求。

  “仙人說,此乃天懲,朕犯了錯,一定要改正?!比结房侄粦?,緊握著太監(jiān)的手,大步走向正廊,護(hù)衛(wèi)們縱排兩隊(duì),將其擁在當(dāng)中。

  眾人方邁上正廊,四周景物忽被濃濃白霧遮住,只留腳下一條清晰的路,仿佛是引導(dǎo)他們而去,連那些藍(lán)色鬼火也一瞬消絕,但凄厲的聲音卻逐個傳來:

  “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一嬌柔女音痛苦地叫喊。

  “吃我,吃了我吧,放過我腹中的孩子……”又一嘶啞女聲從遠(yuǎn)處蕩來。

  “你們殺了我吧,我真的沒有血了……”一蒼老男音倏起。

  “禽獸!你們沖我來??!”又是一悲憤的年輕男子之聲。

  ……

  眾人順路而行,聲音也從正廊傳正廳,由正廳伴后院,持續(xù)不斷,凄慘異常。有些護(hù)衛(wèi)害怕地捂上雙耳,更有甚者拔刀在手,左顧右盼,驚恐萬分。

  “這些,是慘死于此地,眾海生靈的最后遺言。”與夢中仙人相同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激得冉岱汗毛倒豎。此時他正站在臥房前,那聲音又道:“門后就是欺殺無辜妖靈謀利、嘗鮮嗜血的下場?!?p>  冉岱深吸一口氣,手剛觸到門框但覺冰冷黏膩,他湊近火把才看清,掌中竟是赤色鮮血。冉岱長長一嘆,皺緊雙眉,忽而轉(zhuǎn)身用力推開破爛的房門。

  屋內(nèi)并沒有雕梁壁畫,金石玉器,有的僅是一座水牢。床榻變作一汪黑色池水,水中盡是交疊游弋的條條水蛇。棺材形的鐵籠窄小無比,豎在齊腰水中,而水池周邊布滿了死去的妖靈白骨,蠹蟲與老鼠。尸腐之氣迎面襲來,惹人惡心不已,護(hù)衛(wèi)與太監(jiān)都掩住口鼻,而冉岱卻獨(dú)身上前,因?yàn)樗J(rèn)出了水牢里的那個怪物。

  盡管它似有人形,周身卻長滿了魚鱗,而每一片鱗下都有條細(xì)小的白色蠕蟲正在蠶食其血肉。它的手腳變成了蛙蹼和魚尾,頭上沒有青絲只生鋒利角鱗。原本眼窩的位置也沒有睛眸,但橫生一雙珍珠,黑暗之中也能見其渾圓之態(tài),水澤之白。它痛苦得微微顫抖,可絲毫不得動彈。

  冉岱不顧旁人勸阻,半蹲在水池邊上,輕聲喚句:“錦鑫?!?p>  “陛下,你是陛下嗎?”那怪物有氣無力地顫音呼喊,“陛下?姐夫!救救我!我錯了,我錯了!救救我!”

  “他將會在此受刑十年,”仙人之音又起,“你若再心慈手軟,成渝將會隨他一同覆滅?!?p>  冉岱緩緩站起身,不住地點(diǎn)著頭,閉目長嘆,倒退幾丈,大步離去。他身后的員錦鑫仍想呼喊求救,池中水卻迅速上漲,湮過員氏頭頂,待其快要屏息氣絕才緩緩落下。

  冉岱迅速回到宮中,驚魂未定,王后便抱著孩子跑上前,迎面撲跪,泣不成聲道:“陛下,臣妾剛剛夢到了舍弟,他被天責(zé),人不成人,鬼不成鬼。但我不怨,那是他貪圖暴利,樂享嘗妖,操縱道士,荒唐無比,以致妖界沸然將其告上仙界才至如此懲戒!這是他的報應(yīng)!臣妾身處后位,又是長姊,沒有早日管教約束他,亦知情不報,如今重病也是臣妾的報應(yīng)。只是陛下,成婚十五年,臣妾方得一女。歡兒出生那日天降紅光,太常說她是星宿神靈轉(zhuǎn)世。她從出生就未哭過,一直淺笑晏晏,乖巧可愛,剛滿周歲竟要割斷親情被父母遠(yuǎn)送,臣妾心痛不忍。妾甘領(lǐng)所有罪責(zé),求陛下……”

  “朕也不忍,但她身為公主,享尊受貴、錦衣玉食,就要擔(dān)國之重任?!比结贩銎鹜鹾?,與她一同看向襁褓中酣睡的女兒,含淚道,“你我從此簡衣素食,也算為她積累功德。你若實(shí)在舍不得她,便送她去吧?!?p>  王后苦求無果,只得作罷,卸去釵環(huán),麻衣布履,舍棄車馬,在護(hù)衛(wèi)們的陪同下,踏上前往東山的路程。

  王后看似虔誠改錯,實(shí)乃繞遠(yuǎn)路刻意延緩送女進(jìn)程,但司涯思慮她此舉只是出于一片慈母愛子心腸,也沒有過多追究。等她們到達(dá)東山,叩響山門時,冉歡已然四歲了。

  冉歡與母親一同跪候,在門開啟的瞬間,終于看到了久違的陽光。雖奪目刺眼,但溫暖喜人。待她們將遮住雙眼的手從面前拿開,竟見一耀目勝日的男子。

  粼粼波光般的淺青道袍上繡一茂深榕樹,烏絲淺系,膚光盛雪,一雙絕美銀眸微彎,像是在淺笑。

  “徒兒冉歡,叩見師父?!迸⒐硇卸Y,三拜九叩。

  司涯輕笑女子聰慧,搶先行禮,讓自己不得不收她為徒。

  “鬼靈精?!彼狙亩紫律磔p輕摸了摸女孩前額,掌下靈息卻意外的有幾分熟悉。也許是因其乃仙體投生,之前在北川或是哪里見過吧。

  “嘿嘿!”女孩嬌憨一笑,撲扇著長睫,黑珍珠般的大眼笑如彎月。她仰視著司涯,似乎在等待什么,片刻后拉著司涯的衣袂輕聲問,“師父,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歡兒!”王后低聲斥了句,想提醒孩兒在仙人面前要學(xué)會規(guī)矩。

  “王后已盡母責(zé),你與這孩子緣淺,”司涯站起身淡淡道,“回去吧。”

  “師父,孩兒可以給母親寫信嗎?”女孩忙拉住轉(zhuǎn)身欲走的司涯,額頭輕抵他的手背,懇求道,“孩兒愿終身修道,為國祈福,但是孩兒會想她的?!?p>  一口一個“孩兒”,激得司涯又心軟幾分。他漠然抽回手,背過身淡淡道:“你只是我的門人?!?p>  “可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啊,”女孩回首看了看身側(cè)的母親,展顏笑道,“孩兒會日日思念父親母親,母親也要照顧好自己和父皇呀?!?p>  “十年后,你可回家探望父母?!彼狙妮p聲一嘆,背手走上山道階梯。

  “多謝師父!”女孩跨過門檻,沿著臺階跑了幾步,轉(zhuǎn)身揮手笑道,“母親,孩兒會讓成渝再見朗日與四季的。從此以后,春風(fēng)是我,夏雨是我,秋收是我,冬雪是我。孩兒會一直陪著您的!”

  她剛剛說完,山門隨即關(guān)閉,王后在門外哭得泣不成聲,而門內(nèi)卻只有鳥語花香。

  冉歡看著緊閉的大門突然心悸得想哭,但她忍住了,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身堅(jiān)定地踏上前往濯罹觀的路。

  整整兩日時間,冉歡奮力爬完所有臺階,在東山之巔只見一座鋯白色澤的兩層小觀。普通民房大小,但占滿山巔方寸之地,亦無門、無窗、無匾。

  冉歡喘勻氣息,站在階上朝母國的方向望去,目之所及只得一片黑暗,再看腳下青山卻一派蔥蔥盈盈,此山儼然成了黑夜與白晝的劃分線。她瞬間真實(shí)體會到肩上重?fù)?dān)千鈞,也明白師父不設(shè)門窗便是沒有真正接受她。她跪在最后一階,抬頭盯著小觀道:“師父,徒兒來遲,求師父降責(zé),給徒兒一個領(lǐng)罰改過的機(jī)會吧?!?p>  她虔誠地跪叩,額首磕在地上,可一抬頭卻又回到了山腳下,而身后即是那道將她與母國分離的大門。師父難道是嫌她走得慢,讓她重來一次?

  “咕——”

  冉歡捂住自己悶響已久的肚子,可抑制不住兩日水米未進(jìn)、唇裂舌干的熱渴。眼前漸漸模糊的景物和越來越狂沸的心跳讓她沒走一步便暈了過去。等她再醒來,依舊停留于原地,卻漸聞潺潺水流之音。她矜眉凝神一望,山腳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條清水流淌的澗溪,那山澗源頭的泉口處竟還有一株棗樹。樹上掛滿了通紅的小棗,微風(fēng)拂過,小樹仿佛招手般釋放清甜棗香引誘她前去品嘗。她抿了抿早已皸裂的唇,出于生存的本能,她快速爬到小溪旁,俯身飲了一大口,泉水甘甜清冽的滋味讓她瞬間清醒許多,她思忖片刻,又將水吐出,緩緩撐起身子,站立著淺淺喘息。她側(cè)身望向母國,遠(yuǎn)處黑暗的國域正等待她來喚醒光明。她握緊小小雙拳,像是拼命一搏般重新開始登山。

  母親、父親、祖國,冉歡不斷默念這三個詞,一遍又一遍加重它們在心中的分量,仿佛要將它們鐫刻于靈魂深處。而這些詞像是三雙大手推動著她不停向上攀登求索。徹夜的寒冬導(dǎo)土地干裂,消失的魚獸致餓殍枕藉……她從小看到的一切人間慘狀促使她幾乎是憑借僅存的毅力重新站上山巔,而那白觀也漸漸現(xiàn)出一扇小小紅門。

  冉歡揉了揉滿是金星閃爍的雙眼,她拖著疲憊且微顫不止的身體徐徐推開大門,欣喜跨進(jìn),搖晃著腳步,低頭拱手微聲道:“多謝師尊?!痹捯魟偮洌w力不支的她眼前一黑又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她躺在一塊巨石上,前方乃月牙形淺金沙灘和碧波微漾的大海,左側(cè)一片茂密篁竹,右側(cè)是尚在黑夜的成渝國,而身后卻只萬丈斷崖。

  冉歡趴在巨石上,探頭向斷崖下望去,但見浮云和濃霧。她撿起身旁一塊石子扔下,卻根本聽不到石子落地的聲音。她瑟縮著躲在巨石上,不知該往何處去。

  “既然疲累饑渴,為何不停下飲泉水,食蜜棗?”久違的男音仿若仙樂般從空中臨下,安撫著她驚悸的稚心。

  冉歡聞聲望去,斷崖上方,蔚藍(lán)天色之下竟有一座雕欄紅亭,而那熟悉的一抹淺青正端坐于亭中。她正跪叩首,俯身拜道:“母親曾說:為人子弟便要恪守師命,師父沒有下令允孩兒飲食,孩兒不敢擅動。”

  司涯聞言輕笑,又道:“你站得太遠(yuǎn),我聽不清,上來回話?!?p>  上來?怎么上?冉歡正疑惑,抬首竟看到一把砍刀橫于面前,她雙手握起刀,才發(fā)現(xiàn)其并無鋒刃。冉歡思索片刻,環(huán)顧四周頓時有了主意。她放下刀,跑到竹林邊上,拾幾片翠綠闊葉,將它們先卷成斗形,又用竹枝穿過葉片重合處,做了幾個簡易的斗杯。

  而后,冉歡脫下外衣做袋,裝了些許沙子運(yùn)到巨石旁,又在沙中挖了幾個小坑,最后用竹斗杯盛滿海水放在小坑中。她撩起斗杯里的水淋在砍刀上,利用巨石磨起刀來。

  此處沒有晝夜晨昏,故而冉歡也不知過了多久。她不停磨刀,直至雙手處處血泡,肩膀酸痛麻痹,此刀也終于有了些許刀鋒。她片刻未敢耽誤,提刀至竹林旁,挑一粗壯的參天翠竹,舉起刀用盡全力斜砍下去。

  “你這徒兒當(dāng)真乖巧!”幾許淺青金光匯聚,便現(xiàn)出寒陽真身。他落于亭中,盤腿坐在正半躺翹腳哼曲的司涯身側(cè),又道:“只是,你怎么不教她些術(shù)法圖陣,好讓她盡快進(jìn)益?”

  “法會還沒開始嗎?你這般清閑?”司涯只眼微睜,嘆了口氣,解釋道,“五道之內(nèi),缺少會術(shù)法圖陣的人嗎?此次成渝之亂,正是因?yàn)椴恍迌粜闹涣?xí)法術(shù)的道士太多,貪欲過盛,方至天懲。我收徒兒,必先修心修德,才能再談修術(shù)修法。你看她,天生聰慧,若這聰慧沒有用于正道,那學(xué)會越多的法術(shù),將來便會是越大的禍患。我已教成她‘堅(jiān)持’,現(xiàn)下便是要教她‘刻苦’二字。這伐竹造梯,不用個三五年,我是不會讓她進(jìn)亭學(xué)道的。”

  “此言確真,”寒陽頷首道,“我來之前,去成渝走了一遭。你的判罰對于無辜國民而言……有些重了。”

  “無辜?”司涯撇眼輕笑,“雪崩來臨之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對于犯錯之人,只有切膚疼痛,才能使其銘記正理于心。你若同情他們,便去海底一趟,看看那些妖靈見此,有沒有歡呼雀躍,拍手稱道。”

  “好吧,”寒陽頷首道,“員氏帶人屠妖四年,你懲戒成渝四年,也不算有失公允。”

  “對了,”司涯起身正襟危坐道,“你推演術(shù)法在我之上,你給算算,我這徒兒何時才有飛升良機(jī)?”

  寒陽輕笑著搖了搖頭,道:“你我一同拜師學(xué)藝,你時時勤謹(jǐn)刻苦,原本修為在我之上。唯有這推演一術(shù),實(shí)是拖賴倍懶,如今卻要拜托我替你算了。”

  “我看到數(shù)字就頭疼,你又不是不知道。”司涯枕臂又再次倚躺,嘟囔道,“若是小師妹在,你以為我會求你?”

  寒陽聽言斂笑,閉目掐指開始推陣精算,不一會便蹙眉淺嘆。

  “怎么了?”司涯見狀問道,“有何不妥?”

  “為保永生,無論是妖是仙,每隔五萬年都需歷劫。修為不足者最快提升靈力的正途乃下凡投胎,通過為人經(jīng)生、死、離、別、愛、嗔、癡、恨八苦歷練,或重新飛升為仙或續(xù)五萬壽數(shù)為妖。正如你我都曾下凡歷生死劫一般,”寒陽徐徐道,“冉歡原本也是星宿仙人下凡,按理快則幾年慢則數(shù)十載便可得道脫生成仙。我方才算其命格,她應(yīng)是十六歲那年就有飛升之機(jī)?!?p>  “還有十二年,算快了。只是,你這么愁眉苦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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