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好生無禮!”金顏拂袖斥道,“即便是下界修道,也該秉持……”
“顏姐姐,”紫蓮拉拉金顏的衣袂,聲音微顫,“顏姐姐……顏姐姐!”
金顏蹙眉回頭正應,也被眼前之景震愕,瞬幻中山環(huán)在手,將紫蓮護在身后。
本就黯灰幽魅的天空此刻已變全黑,陣陣陰風帶著絲絲嗚吟,仿若冤魂索命。曠野中不見一絲光,僅濯罹館前兩盞白燈定定泛亮,隱隱可見四周涌起淺黑半透的厲鬼幽魂。
眾多幽魂中,有一身形碩大如垚者緩緩逼近,光線微弱瞧不見其全貌,只知它散著陣陣惡臭,嘶啞嗓子低喊:“好餓……我好餓……好餓……”
還未待金顏看清餓鬼真面目,忽被足下不斷傳來的強震所驚,震動越來越大,濯罹青瓦縫隙中甚至落下許許灰塵。震源愈漸靠近,其形亦愈清晰:馬身虎紋,鳥翼人面,張口即是一對纖長獠牙。
“英……英招?”紫蓮躲在金顏身后,拉著她的衣袂,蹙眉道,“顏姐姐,那不是首個墮仙——瘋了的英招嗎?”
金顏略點點頭,豎指列陣,正欲施術,濯罹館忽現(xiàn)一淺青光障覆罩,眾鬼皆被此結界阻隔。英招推開它們上前直拍得青光陣轟轟作響也未進得半分。獨那餓鬼像是被允,只身闖進,黑棕煙體被青色仙陣反噬得如烈火灼身般劈啪作響,一陣焦嗆煙氣乍起。
“咳咳……什么味!”紫蓮瞇著眼,直用手捂嘴。
“你還好吧?”金顏以袖遮口,輕輕拍拍紫蓮后背,助她順氣。
紫蓮微微擺手,繼續(xù)咳個不停。
煙霾消散,餓鬼龐碩身軀驟然變小,只一黑棕黃紋犬形獨角無尾小獸蹦蹦跳跳跑進。
濯罹館大門倏爾開放,司涯緩步走出,那犬像是見了主人一般,撲抓著他的衣擺。
司涯低頭略笑笑,蹲下身摸摸它的額頂。小犬吐出一枚六棱緋石,像是邀功一般吐著舌頭,歪頭撲閃著黑珍珠似的雙眼,滾圓的臀部晃個不停。
“勝遇哥哥給你烤著呢,去吃吧?!彼狙氖帐胄洌瑴\笑起身,絲毫不理身旁兩位仙子,大步向結界走去。
小犬開心得蹦了起來,撲跳過門檻,直奔后廚而去。
“司涯!”英招利爪繼續(xù)奮力拍著結界,褐紅色的口涎掛在血口邊,它喑啞著喉嚨不停嘲哳,“司涯!司涯!”
“謝謝你啊,我還在呢,能不能別喊魂似的叫喚!”司涯快步上前牽著它的腕,將其拉近結界里,淡然看它被仙術反噬得猙獰忍痛模樣,無奈嘆息道,“我不是告訴過你進陣之術嗎?”
英招吃痛仰首嘶鳴,如萬道裂帛之音刺得二女仙迅速捂住雙耳。它揮開雙翅,扇出滾滾褐紅煙氣,煙障盡是肉糜腐爛之味,熏得金顏捂著口鼻忙揮袖替紫蓮遮擋。
“張嘴!”司涯見狀微蹙眉,幻出一枚晶黃琥珀喂予英招服下。
“仙君!”金顏本想攔下,怎奈英招服用后周體盡散尸腐之氣,褐紅霾霧快速彌漫,漸生糜爛血色。金顏被此味逼得睜不開眼,就在她幾近暈厥之時,紫蓮一把將她拉進酒肆,快速關上大門。
“嘔……”紫蓮拍著前胸干嘔不止,隨意抓過一瓶酒,忙打開灌下幾口,甘美清甜的梨香立刻疏解她滿心滿腦的不適。她長舒一口氣,將酒遞給金顏道:“傳說中英招是仙界第一美男子,怎么成了如今模樣?墮仙當真這般可怕嗎?”
金顏接過酒大口飲下,待身旁氣味消散,臉色明顯好了些,矜眉搖首道:“我也不知……”
“嗡!嗡嗡!”那小犬聽見動靜與勝遇一同從內廚走出,它見金顏拿著酒瓶,只拱起背奮力叫喊。
“小餓鬼原來是無尾犬啊,怎么不像凡間狗‘汪汪’地叫呢?”紫蓮蹲下身仔細看它墜著圓滾滾的肚皮笑道,“你家仙君讓烤的類腿……怕是進了它的肚子吧?小家伙,你的尾巴去哪了?”
“它不是狗,是騶吾神獸,可日行千里?!眲儆瞿托慕忉?,大步走到金顏身側,抬手呆呆地眨著眼睛,朗聲道,“酒錢?!?p> 金顏聞語一怔,看了看手中的酒瓶,確實打實喝了,推脫不得,尷尬笑問:“怎么賣?”
“梨花蜜配梨汁制成,是最便宜的酒?!彼狙耐搁T而入,抱住向他飛撲而去騶吾,緩緩撫著它柔軟的皮毛,挑眉道,“若是旁靈惠顧,贈了也無妨。但既是仙子,就……以十年清修為價吧?!?p> “司涯仙君不會這么小氣嘛,”紫蓮靈眸微彎,賠笑道,“就小小一瓶……我的媽!”
紫蓮像是受驚般盯著門口飄進一團褐紅煙氣,她馬上捂緊口鼻退到金顏身后。超乎她意料的是,煙障迅速消散,只點點金粉伴著淡藍徐風凌空匯聚成一個人影。
海天碧波織直裰,白云青空為錦袍,繽紛落英成腰佩,蔥郁青山做絲履。長發(fā)及腰如黑緞,膚光盛雪點芙蓉,星眸燦爛尾稍挑,嫣唇水澤馨如蘭。
“四道風光在晨曦,冠絕瑯華世無雙?!笨粗坎恍币暤亩?,司涯輕笑又道,“就是你們口中瘋了的——英招仙君?!?p> 英招拱手施禮,翩然微笑,泓泉般清朗動聽的嗓音輕道:“驚嚇各位,實是失禮,英招在此賠罪?!?p> 紫蓮、金顏紛紛擺手,淺笑著異口同聲道:“無妨?!?p> 瞧她們笑眸中盡皆英招俊容,滿臉全是傾慕神色,司涯不由得甩一個白眼,兀自翻身躍上浮云飲酒吃糕。
“傳聞中您可是美絕四界!怎么……”紫蓮頓了頓,矜眉試問,“怎么剛剛會是一副妖怪模樣?”
“此事……說來話長,我盡量簡潔些吧。”英招苦笑道,“我原是煜城神君愛妻藍羽鳳祖向晚仙子座下唯一門人,自小由仙子撫養(yǎng),受其恩澤,聽其教誨。仙子待我如師如友、如母如姊,我……”
“你怎么不從圣君如何開創(chuàng)圣道講起呢?”司涯嚼著糕點囫圇道,“從仙子神歸后講。簡潔!”
“是,”英招略尷尬微頷首,又道,“仙子殉劍后,煜城神君與天宇神君大戰(zhàn)一場,直到圣君出面制止,二神方才罷手。但天宇神君乃是仙子義兄,他不忿義妹慘死,故而重責我與騶吾。騶吾被奪靈斷尾,我被剝皮抽筋、滅丹毀身……若不是司涯仙君仗義援手,割讓三萬載靈修予我,又借妖身助我重生,英招恐怕已不再這里了?!?p> 金顏聞此回首看了看努力想蹦上浮云找司涯玩耍的騶吾,蹙眉嘆息:“白澤仙子曾說:騶吾乃天育地養(yǎng)的神獸,尾纖長身子數(shù)倍,既是武器又是靈氣匯聚之處,竟就這樣輕易為神君所毀……”
“就算你借妖身重生,但靈力重修,習煉內丹,司涯仙君送你的三萬載修為也足矣讓你脫去妖性,重登仙界啊?!弊仙徱苫蟮?,“那……為何仙界眾靈都說你瘋了,而你卻藏匿妖界連化形都做不到呢?”
“天宇神君知我重生特來探望,他說……說……”言至于此,英招雙眸漸漸泛紅,點點流光像是委屈至極的淚水即將奪眶而出。
“探望?呵!”司涯揮出衣袖,助騶吾踏其登云,他撫著安臥身側的騶吾輕笑道,“八八六十四道裂魂鞭,打得你僅剩三成元神!你竟還替他遮掩,說是‘探望’?”
裂魂鞭?紫蓮倒吸一口涼氣,在她的印象里,三神中最溫柔明媚的天宇神君一向如玉和潤,他開壇傳道、教化人間、扶持眾仙修煉……怎會用如此毀神滅靈的戾器殘害義妹弟子呢?
“仙君想必吃了很多苦,”金顏近前遞上一方絲帕,輕聲安慰道,“若是難以回憶,我們不會再問?!?p> “他為何打你?”紫蓮拉過英招的衣袂,蹙眉問道,“除去仙籍,貶下妖界,奪走功法,抹盡修為還不夠嗎?你做了什么讓他這般恨你?虐你求生不得,凌你求死不能?”
“紫蓮……”金顏本想攔她不要再問,揭痛仙君舊疤。
“我只知他談吐風趣,克己為率,待人寬和……”紫蓮垂首半嘆道,“三神之中,他的弟子最多,仙人們都說他從不棄失天資者,從不嫌屢錯者,從不以師者身份自矜自傲。一向孜孜教學,默默傳道……”
“他恨英招沒有替師獻祭,沒有隨師陪葬,更恨英招原是仙家如今卻用妖體茍且偷生,枉費向晚仙子悉心栽培撫養(yǎng)成仙?!彼狙慕迪略祁^,輕輕拍著騶吾脊背,哄它入睡,淡然的口氣聽不出任何情緒,“他心里有多痛,就打英招有多狠。若不是時刻成腐尸亂妖狀,裝瘋扮傻,你以為英招活得到現(xiàn)在嗎?”
“他若當真心疼義妹,向晚獻祭之時他在哪里?向晚神歸后他又做了什么?他怎么沒有挖心掏肝,自歸混沌,隨向晚而去?反而埋怨起一個小輩?!弊仙彴菏讻_著司涯憤憤不平道,“難道英招不隨師父而去,活著就是錯嗎?難道他為求自保被迫墮妖就是錯嗎?向晚待之如弟如子,用一生細心教導撫育,他就這樣殘虐苛責還報義妹一番心血?藉由虐靈疏散自己愁腸,如此德行還稱‘神君’?我呸!”
“紫蓮!”金顏放下酒,拉她坐到一旁,矜眉使眼色不許她再言。
英招緘默啜泣,清淚仿若珠串紛紛而落。
“哎!”司涯以袖擦了擦面頰,微蹙眉緩緩嘆息,“又不是我虐待英招,你能不能上天到渺云殿呸準點?”
“我明白了,”金顏長嘆曰,“四道浩大,縱使仙君不喜仙界,也有寬廣天地可去。至此……與其說是飲酒避世,不如說是為了更好的照顧老友吧?”
“我可不喜歡照顧他,”司涯抱著已然酣睡地騶吾,略挑眉道,“我就是覺著……騶吾不錯。無丹無為沒有靈識又如何,無憂無慮的小獸不是活得更暢快嗎?”
“可是仙君僅靠騶吾尋來鬼道緋石,再用陣法注修為煉其成靈丹總不是長久之計?!苯痤伖笆譁\笑,徐徐道,“金顏初見便言語唐突仙君,實在抱歉。若仙君不棄,不若將煉丹之事交給我。師尊每每分送他靈的丹藥多是我克煉修成,我靈力淺薄,沒有大用處,但……這個尚拿得出手?!?p> “嗯嗯,顏姐姐的筑丹醫(yī)術已為仙界屈指可數(shù)?!弊仙忂B連點頭,偷偷撇了一眼司涯,嘟囔道,“仙君方才給英招吃的那枚根本就沒有成丹形,煉得還不如我……”
“喂,你這小丫頭!”司涯佯裝嗔怒,回首吩咐勝遇,“傻站著好嗎?收酒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