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游街示眾的囚車?yán)铮缀鼞驯е鴼饧睍炟示镁梦葱训脑岂Y。他已經(jīng)這樣呆在囚車中整整一夜,連一旁原看客狀的公主也忍耐不住,走上前再次勸慰道:“你既如此舍不得她,就不要……”
“本君的事,還輪不到你一個凡人置喙。”白狐掐指一算,云馳即將醒來,俯身吻了吻她的額頭,慢慢松開手,強(qiáng)迫自己轉(zhuǎn)移定格在她身上的視線。一想到她即將受的苦,他只能如催眠一般不停麻醉自己:為了玄瑆,為了玄瑆……
白狐大步躍下囚車,抬首示意隱于廊下的長亭,眾護(hù)衛(wèi)即隨長亭一道擁上前,拱手候命。
“咔”的一聲,白狐親手鎖上囚車鎖鏈,薄唇輕顫,深深吸氣,忍下所有悲戚心緒,轉(zhuǎn)身頭也不回,沉音吩咐:“繞城一周,推赴蠆池,本君與公主在刑場親自處置此賊?!?p> “得令?!北妼?yīng)曰。
日中耀眼的陽光,四周吵鬧的紛紛議論,顛簸不停的馬車,這一切迫使云馳從急痛中蘇醒。
意識朦朧的她還以為自己身處夢境,剛想用手遮擋刺目耀陽,卻牽動冰冷的鐵索,桎梏不得。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四肢與脖頸都早已被懸索捆綁于囚車之上,口中也被塞入滿滿的布條。恰似一具不可說亦不可動的尸身一般,曝露在街頭巷尾圍觀的路人眼中。
“雖說,以前也有死囚處刑前被游街示眾,但也都是些十惡不赦的歹徒暴匪?!币粋€老大爺?shù)吐暤?,“今日怎的是個纖弱女子?”
“纖弱?”一位大娘接過話頭,不可置信般瞪眼說,“膽敢在陛下最寵愛的小殿下生辰宴上偷盜,當(dāng)場被捕且拒不認(rèn)罪,事后還打傷了提審的暉殷王子,想越獄逃跑。這樣連歹徒暴匪都做不出的事,她卻做了,哪里纖弱??!”
“偷寶最多就是判杖刑加流役,”一書生樣的青年也參與議論,“這姑娘怎么這么想不開,還闖監(jiān)牢越獄???這就只能判死罪了呀!”
“呸,”一中年微胖男子叱哼道,“賊就是賊,總有僥幸心理,總視律法于無物。要我說,暉殷來的韓殿下判得對,這種人就是要重罰!殺雞儆猴!有她作例,看天下賊人誰敢知法犯法,全部扔進(jìn)蛇蟲聚集的蠆池里!”
云馳奮力掙扎著,極力想要辯護(hù)自己的不白之冤,牽連得五道鐵索不停敲擊著囚車鐵架,發(fā)出駭人的“哐啷,哐啷”之音。但是韓君曜堵住了她可以分辨的口,也鎖住了她可以比劃的手,甚至讓她連搖首否認(rèn)也做不到。只能如默認(rèn)般靜靜承受來自道旁看客無盡的評議與折辱。
“奴如何?王又如何?到底這世上唯有你,值得我瀝盡心血翻天覆地?!?p> “你可愿嫁我、信我,此生與我相守,來世一同白頭?!?p> “馳兒,云霆心里只有你!你要相信,無論我做了什么,都是為了你好?!?p> ……
韓君曜之前種種誓辭言猶在耳,而當(dāng)云馳身陷如此絕境,卻絲毫不見他之身影。不爭氣的眼淚如珠鏈一般連連溢出,隨風(fēng)飄逝著以往對愛熱忱,堪堪僅留心中深不見底的痛楚與失望。
夫君,你為何騙我!為何欺我瞞我,卻又不騙一世!既然砌了美夢,為何中途又將我喚醒,推入無盡深淵!你愛我嗎?你真的愛過我嗎?
云馳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痛訴韓君曜,通過白玉環(huán)聽見她心聲的白狐卻匿于角落,泣不成聲。
他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那枚雪色玉環(huán)為他割指而化,逢水不侵,遇火不焚,乃天然結(jié)界,是用于驅(qū)妖除惡、庇護(hù)于她的,并非什么設(shè)咒縛靈的工具。
“駙馬,”公主出發(fā)前來尋他,見其情狀,不由輕嘆,“你若愛她,為何害她?苦了旁人,也苦了自己?!?p> 白狐閉目一聲狠嘆,抹盡眼淚,轉(zhuǎn)身離去。他愛她,無需旁人知曉,甚至也不用云馳明白。
愛,本就是一條有去無返的不歸路。
刑場之上,衙役小廝們將云馳從囚車中帶出。端坐高位的韓君曜起身緩步走來,冷漠淡然的面上帶著十足的王者倨傲。他還是穿著她最愛的雪色錦袍,純粹明艷的華貴模樣一如往常,恰似那夜她的新婚君郎。
你是來救我的嗎?夫君。云馳倏地落下最后一滴眼淚,帶著僅剩的僥幸,寄全部希冀于她此生唯一全心滿意愛過的男人。
“不是?!卑缀萁^斷念,一把抓過云馳左手,想將她腕間的玉環(huán)摘下,若有此環(huán),那池中的毒物必不敢近其身,他之計策豈非付諸東流。
可那玉環(huán)仿佛知他二人心意一般,卡于云馳腕處,直將她腕間磨出粒粒紅砂也不能取下。
白狐蹙眉狠了狠心,從立侍一旁的長亭腰間抽出利刀,便將云馳左手迅速砍下。
“唔——”云馳凄厲一聲慘叫,卻被滿口布條全部濾下,只聞她喉間些許嗚咽。就像她曾將所有痛苦埋于心間,面上依舊如花笑靨。
赤紅血流從其斷肢噴泄而出,匯于地中形成一潭血坑,斷手尚動,像是她不屈的殘念。與他十指相扣、互托終生仿佛就在昨天,而今,那他曾誠摯親吻的左掌,卻被他親手砍去。雪色玉環(huán)沾滿濃液,落于片片血色更顯突兀詭異。
幾滴熱血沾在韓君曜潔凈鋯白的絲袍之上,若寒冬中欺霜傲雪、開至荼靡的如火紅梅。那是她愛中最后的溫?zé)?,對他僅剩的執(zhí)念。
白狐扔開手中長刀,抽出袖中絲帕,絲毫不顧疼到痙攣抽搐的云馳,僅即刻拾起玉環(huán),仔細(xì)擦去血污,仿佛那個不言死物是比鮮活的她更重要的珍寶。他淺淺一聲嘆息,喚著她此世本名:“小夢,本君曾以為你會努力脫去奴性,至少,可以成為三分像她的影子??上义e了,一日為奴,終生為奴,賤婢就是賤婢。云馳的東西,你不配戴;她的名字,你也不配叫!”
說完,他扔下被血臟污的絲帕,就像是拋下卑賤無格的她,沒有一絲留戀。他收好玉環(huán),轉(zhuǎn)身離去。
你說過你會愛我、信我一生一世!你說過無論發(fā)生任何事都會拼死護(hù)我的!云馳在心間不停呼喊著,帶著十足的絕望與憤懣,但這些話卻依舊被層層布條所攔,怎么也說不出聲。
可是精通窺心術(shù)的白狐卻全都聽見了,心臟止不住的收縮抽痛。一瞬,他止住腳步,握緊雙拳,起力運勢,想施法終止這場滑稽的情劫。
小夢是無辜的,她無足輕重的如祭祀所獻(xiàn)的祭品一般,只能為他的玄瑆白白犧牲,默默忍受這一切本不應(yīng)該發(fā)生在她身上的災(zāi)難。
“你若動搖,玄瑆必死,而小夢也不可能再原諒你。騎虎難下,霆兒,不得不行啊!”師尊熟悉的聲音從空中徐徐蕩下,冷靜如一位只是淡然看戲的觀者。
白狐合目施術(shù),隱去所有淚水,快步走回高臺,揮袍安坐于公主身側(cè),咽下喉間所有欲哭的疼痛,定心下令:“行刑!”
眾衛(wèi)得令,反捆小夢,快速將她扔進(jìn)滿是毒蟲,巨蛇爬行的蠆池之內(nèi)。
本就因日中高懸艷陽制出的熾熱而明顯活躍的蛇蟲,聞到從小夢斷腕處流出的新鮮血液更加興奮異常,全都尋味而來。大蟲啃食著她的皮肉,小蟲如破蛹般努力從她的傷患處咬開肌膚,齊齊向她臂上拱擁。
一尾青黑丈長男子臂般粗細(xì)的巨蟒迅速襲來,黝黑油亮的身軀立刻纏卷小夢纖細(xì)的脖頸,用力越收越緊,似想要快速結(jié)束她的痛楚。
那是白狐特意從鬼道湮都伽羅葉處借來的銀環(huán)子使,只是用法術(shù)隱去了它們身體上標(biāo)志性的銀環(huán),使之望去如人間凡蛇一般。
萬蟻蠶食的痛楚混著窒息之感折磨得小夢僅存的意識快速消逝。斷氣之前,她一直深深望著高臺之上的韓君曜,而他厭惡輕蔑的神情是殺她魂靈的最后一刀。
蟲蟻紛紛爬鉆,覆滿她七竅之時,她忽然笑了,像是對無期絕境的釋然,又像是對自己被空許一世的嘲諷。
更許,是傷到極致的超脫。
一道僅白狐可見的紅光由蠆池中央突然閃過,歸于九霄。白狐知道,那是屬于玄瑆的重生??伤闹袇s沒有想象的愉悅輕快,有的,只是填滿心房的悲重陰霾。
“馳兒——”
韓君曜剎那的悲吼超乎所有人的預(yù)料,他像是個丟失摯寶的少年,不顧眾人阻攔,奮力奔向蠆池,縱身躍進(jìn),徒手刨開遮覆云馳尸骨的重重蠱物。
看到暴露白骨的云馳殘尸,他滿腔悲戚翻騰上溢,止不住強(qiáng)烈的嘔吐之感,赤紅鮮血大口噴出,卻吸引了更多的蛇蟲聚集。涕淚橫流的他抱緊早已斷氣的云馳,與其一同倒在池內(nèi),任由蛇蟲咬吮啃食。
同生共死。他應(yīng)她的,他從未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