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里,沈青睡不著覺,從熱烘烘的屋子里出來,遠離了喧鬧的酒會。
燈火看去如一星小豆,這里四周靜悄悄的,連雪花飄落的聲音也聽得見,他一頭扎進了雪堆里面,寒冷讓他變得格外清醒也格外暈沉。
在這個清醒與暈沉的狀態(tài)下,宛如霧里看花,濃濃的霧中,慢慢走出來一個人,矮矮的。
他想起了沈小妹。
自謝家村之后,她和父母遠走,如今該是在什么地方?已經(jīng)忘記了那段悲慘的事件,過上了新的生活了嗎?
他今后還有機會在看見母親和妹妹嗎?還能一起生活?
沈青從雪堆中拔出頭,回頭看了看如豆的燈火,目光閃動。
小鎮(zhèn),午后,有微弱的陽光刺破云層,冷冷淡淡。
街上人影疏疏落落,打開著的店鋪也是冷冷清清,雜役耷拉著頭,毫無生氣。
冬天,把人的精神都給凍住了。
只有那高門大宅中,還能聽到管弦聲樂,鶯歌燕舞。
積雪被人踩踏得烏黑一片,融化成一灘黑水,順著破裂的石板一直流著,流到了一個巷道。
一個扎著沖天辮的紅襖子姑娘蹲在陰暗的巷角,她面前蜷縮著一個乞丐,亂糟糟的頭發(fā)蓋住了臉,卷著薄薄的毛氈子,一動不動。
紅襖子姑娘伸指戳了戳乞丐的臉,指尖觸碰著還有溫度,遂伸手搖了搖,道:“喂,喂,你睡在這兒會被凍死的,快醒醒?!?p> 乞丐微微睜開眼,霧蒙蒙的,像一條已死多時的死魚的眼珠子。
他那烏青干裂的嘴唇顫巍巍,動了一動,還是沒有說出話來。
紅襖子姑娘這才曉得他已經(jīng)死亡的邊界線上了,從懷里摸出一個精致的小瓷瓶,拔開了瓶塞,將瓶嘴對準小乞兒微微張開的嘴巴,道:“我?guī)煾嫡f,酒能生暖驅(qū)寒,你喝進去就不冷了?!?p> 刺辣熱烈的酒水滾過喉嚨,激得乞丐一陣咳嗽。
紅襖子姑娘喜了,道:“師傅果真沒騙我,真有效果?!睖惐亲勇劻寺勂醋?,揮手扇鼻,道:“可是這酒味兒一點兒也不好聞,我才不喝這東西了。搞不明白師傅怎么就這么愛喝呢?!?p> 乞丐喝了酒之后微微有了生氣,可還是沒有氣力,只能躺在那里,可那雙眼已經(jīng)有了活人的顏色,還有亮晶晶的東西。
那是眼淚,他哭了。
紅襖子姑娘把蓋在他身上的毛氈子裹好,然后伸手一抓,把整個人提了起來。
乞丐被他舉著,宛如舉著一只小雞似的,跳著步子走了。
她也是才來這個小鎮(zhèn)不多久的,定了客棧住下來,采用過了午飯準備四處走走消消食,順道逛逛這小鎮(zhèn),那料就就巷角發(fā)現(xiàn)了這個瀕死的乞丐。
她也做過乞丐的,也曾像他那樣,在寒冬臘月里裹卷著薄薄的破棉襖,蜷縮在角落里的茅草窩中瑟瑟發(fā)抖。
那種挨餓受凍的感覺始終銘記,不過她還很幸運,她不是孤身一人,身邊還有一個母親,一個慈祥的,用自己體溫來呵護她的世上最好的母親。
一個冬天過去,她活了下來,可是母親卻被凍死了,在春回大地,所有生物都恢復(fù)生機,世界充滿了生命的時候,她母親的生命被春風帶走了。
春風帶走了她的母親,可也給她帶來了師傅,之后的幾年時間里面,她跟著師傅走南闖北,吃了許多苦,也學(xué)了一身的本領(lǐng)。
她現(xiàn)在要趕回客棧,叫小二給燒一大桶熱水,讓后讓他給這個乞丐洗個澡。
她做不到太多的事情,只能多緩一緩這個乞丐的生命,這已足夠了。
可是沒走多久,忽然手上感到粘滑,她抬頭一看,驚了一跳,慌忙把人放下。
她抓著乞丐毛氈的右手沾上了紅色的液體,那是血!
“你身上有傷?”她蹲下去,問。
乞丐面色發(fā)白,點了點頭。
她沒有去想為什么一個乞丐身上會有這么重的傷,只是抱著她提氣快步朝著醫(yī)館跑去。
從客棧出來的時候,她沿途看見了一家醫(yī)館,名曰:齊記醫(yī)鋪。
面前就是齊記醫(yī)鋪,沒有病人,坐館的大夫趴在桌上睡午覺。
紅襖子姑娘人還沒踏進鋪門,率先出生喊醒了睡覺的人。
“大夫、大夫,我這兒有個病人,你開來醫(yī)治?!?p> 大夫慌忙起身迎了出去,指著屋內(nèi)一張空床,道:“把人放那兒吧?!?p> 紅襖子姑娘將乞丐輕輕放在床上,道:“好了,有大夫替你醫(yī)治,你大可放心了?!?p> 那乞丐并沒有昏睡過去,得知自己身處醫(yī)館,眉眼間并無放松愉悅的神色,反而多了幾分擔憂和焦慮。
紅襖子姑娘并沒有注意到他表情的異樣。
大夫已經(jīng)走了過來,一看見來的病人這樣子和穿著,皺了皺眉道:“這是乞丐?”
紅襖子姑娘點了點頭,道:“是啊,他生病了,身上出血了,你看?!鄙斐鲇沂?。
大夫不急于救治,反而問道:“他是你什么人?”
紅襖子姑娘道:“他不是我什么人啊,我在街上碰到他的。”
大夫道:“那你要先給銀子!”
紅襖子姑娘哦了一聲,從懷里摸出碎銀子,道:“這些夠了吧?”
大夫?qū)y子揣好,這才俯身去揭開乞丐的毛氈,并道:“這得看他到底得什么病了,傷得重不重。你可別走了?!?p> 毛氈被揭開,外面那又臟又破又臭的外衣被揭開。
大夫“咦”了一聲,這個乞丐內(nèi)里穿的竟然還是緞子,只是被鮮血浸染了,此外并不想外衣那樣臟。
先開緞子內(nèi)襯,這乞丐的身子并不單薄,肌肉線條明顯,而且很結(jié)實,身上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痂了,雖然血肉模湖,但還是看得出有總共八條傷口,都是利刃劃傷的。
其中一條傷在左臂,是所有傷口中最嚴重的一處,若再往下一寸,就刺中心窩了。
大夫轉(zhuǎn)頭看著紅襖子姑娘,問:“你確定這家伙是乞丐?”
男女授受不親,紅襖子姑娘自然不可能去看男子的不穿衣服的身子,自然也就沒能看見那些傷口,道:“當然啦,不是乞丐怎么會穿這樣的衣服在大街上睡覺,被凍這樣啊。”
大夫雖說看出這個傷者已不是乞丐,他估摸不準對方的身份,是被通緝流竄的大盜還是江湖仇殺中的游魂?
不過他已經(jīng)收了銀子,秉著職業(yè)素養(yǎng),還是硬著頭皮開始醫(yī)治。
紅襖子姑娘就在屋子里面東瞧瞧西看看,她還沒進過醫(yī)館,對一切都感到好奇。她的注意力都轉(zhuǎn)移在了醫(yī)館你的針灸木偶人、穴位圖、藥秤等等。
所有她沒有注意到,門口不遠處的轉(zhuǎn)角,畏畏縮縮地探出了一個腦袋,兩眼盯著醫(yī)館內(nèi)看了片刻,隨后掉身跑了。
那個在墻角處偷窺醫(yī)館的漢子名叫岑洛,是本鎮(zhèn)上的一個地痞流氓。
他從昨天開始就一直守在這家醫(yī)館外面了,和他一樣的還有四個人,分別布置在鎮(zhèn)上其他的地方,其他有醫(yī)館和藥鋪的地方。
這個小鎮(zhèn)并不大,醫(yī)館只有兩家,藥鋪不個三家,他們五個人又是熟門熟路的街混子,做這樣的事情再好不過了。
本來岑洛還在低聲抱怨,抱怨那突然出現(xiàn)在小鎮(zhèn)上的三個人。
他的鼻子是歪的,原本是直的,可是被一個鋼鐵一樣硬的拳頭打過之后,想要直也是不可能的了。
因為鼻子不直,不能出氣,所以他跑得并不快,但也是哈赤哈赤大張著嘴呼吸。
岑洛的鼻子是在昨天被打歪的,現(xiàn)在他跑去的,正是打歪他鼻子之人、也是指使他蹲守在醫(yī)館門口的那三個人的所在之處。
“大、大爺,人找著了?!贬逡慌苓M屋子就大喊起來,因為鼻子不出氣,所以聲音是甕甕的。
屋子里坐著三個人,三哥身材高大,模樣兇猛的人,寒冬臘月的天氣,他們還穿著敞胸的絨毛皮背心,屋子里也沒有生火。
每個人的胳膊都是粗壯,比岑洛的頭還要打。
其中一個人問道:“確認了嗎?是我們要找的人?”
他只看了岑洛一眼,岑洛就冷汗直冒,他的鼻子就是被這個人打歪的,當時鐵拳臨面,他感覺腦袋都差點爆炸了。
“是、是、應(yīng)該是吧?!彼麑嵲跊]有十足的把握。
“應(yīng)該是?你可別那我們開刷!”那人語氣一寒。
岑洛慌了,搖頭如撥浪鼓,道:“不會的,不會的。我看清楚了,那人是個乞丐,但身上有好些傷,全身都是血,可嚇人了。一個乞丐哪兒會受著么嚴重的傷,又怎么會有人帶他去看大夫呢。”
那人這才點了點頭,道:“說的不錯,那人在哪兒?”
岑洛說了醫(yī)館的位置,那三個人蹭得站起來,活動了活動身子,道:“事不宜遲,快些解決了吧?!?p> 話罷,一陣風起,罷岑洛吹得轉(zhuǎn)了幾個圈兒跌在地上,睜眼看時,哪里還有那三人的身影。
大夫的醫(yī)術(shù)不錯,醫(yī)德不很好,雖乞丐渾身散發(fā)著一股惡臭,但他還是聚精會神地用藥水清洗了傷口,在精力集中面前,什么味道都聞不到了。
那傷得比較淺的傷口就直接敷上了黑色的藥粉,疼得乞丐皺緊了眉,低哼了一聲。
肩膀那道傷深且重,簡單的敷藥肯定是不能妥善處理的。
大夫攤開一卷布袋,從里面取出一根彎鉤細針,在火燭前穿上細線,一陣一陣縫合傷口。
乞丐疼得滿頭大汗。
縫合好了,大夫才注意到乞丐早已醒來,吃驚道:“唉,原來你醒了的啊,怎么不早說?!秉c了點頭,承認他是個漢子,居然能忍著疼不喊。
紅襖子姑娘道:“大夫,好了嗎?”
大夫道:“還得在上點要,用紗布裹住才算完。”說著去取藥材,舂碎。
這時候,門外來了三個人,那三個人一前兩后立在門口,如門神一般。
大半的陽光都被他們擋住了,屋內(nèi)頓時一片陰影。
這自然引起了紅襖子姑娘和大夫的注意,他們扭頭看去,乞丐躺在病床上,自然也注意到了他們的行為,自然而然順著目光看過去,這一看頓時冷汗驚出一身。
走在最前面的那人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一眼就看見了受傷的乞丐,冷笑一聲,道:“找到你了,這回看你還怎么跑!”
紅襖子姑娘見來者不善,似是要為難虛弱無力的乞丐,俠義心起,一下跳了過去,張開雙臂,攔住,道:“你們是誰?要來干什么!”
面前那高大漢子睥睨道:“你又是誰?”
紅襖子姑娘叉腰,仰頭直視,氣勢絲毫不弱,道:“你管我是誰!一看你們就是壞人,是你們打傷那位大叔的嗎?”
這時候,那乞丐勉強手肘撐起身子,用盡力氣喊道:“不關(guān)他們的事。你們的目標是我,別傷害無辜人?!?p> 高大漢子道:“當然,并不是什么人都值得我們出手的?!?p> 豈料這紅襖子姑娘毫不領(lǐng)情,扭過頭,道:“你給我閉嘴!明明傷得這么重還逞什么強!大夫,你繼續(xù)給他療傷,我不會讓其他人打擾你的。這里損壞的一切東西我都會照價賠償,你大可不必擔心?!?p> 那高大漢子來了興趣,微笑道:“喲,小妞兒脾氣挺暴躁的?!鄙焓窒胍ッ哪樀皟海患t襖子姑娘打落。
“流氓!”她罵道。
“我知道你懂點功夫,可你不是他的對手,更何況他們有三個人,你只有一個。你走吧,真的,快走吧!”受傷的乞丐說。
“不錯,你還是聽從他的忠告吧。這么漂亮的臉蛋兒,我可不想揍成爛柿子一樣,實在太暴殄天物了?!备叽鬂h子也這般說。
紅襖子姑娘后跳開一步,右手一甩,手中多了一柄晃悠悠的軟劍。
那柄軟劍只有一尺四寸長(大概五十厘米左右),柔軟如鞭,平時藏在腰間,此刻現(xiàn)眼,另有一番英氣。
高大漢子也拍手贊了一句:“好,好!不過姑娘家家的,舞刀弄棒可不好,傷了自己就不好玩兒了。”
紅襖子姑娘挺劍道:“我學(xué)功夫就是為了專門打你們這樣欺負人的壞蛋!你再不走,可別怪我刀劍無眼了!”
乞丐在旁勸,可紅襖子姑娘不聽,高大漢子身后的人也催促道:“這里不是城外,別浪費時間了,速戰(zhàn)速決,一個小丫頭片子罷了?!?p> “哼!你可小看人了!”紅襖子姑娘話音一落,面前忽然亮起一片銀光,高大漢子嚇了一跳,他沒想到這姑娘小小年紀,劍法竟一點兒也不弱。
不敢托大,往旁邊一閃,先躲開了這一劍。
紅襖子姑娘道:“怕了嗎,怕了就走!”手一抖,劍如銀蛇隨人而走,緊追大漢。
她的功夫已經(jīng)不算太低,可對手略高她一籌,更何況她是一個人,而對方是三個人,俗話還說雙拳難敵四手。
她是先出手的,看著像模像樣的在不停進攻,可是其實已經(jīng)處于下風了。這三個高大的漢子一起出手,她竟還能打個持久戰(zhàn),這也讓一旁觀看的乞丐覺得不可思議。
可他已經(jīng)看出紅襖子姑娘是在負隅頑抗了,最多不過一百招,她就會出現(xiàn)破綻,而那時,等待她的,將會是致命的攻擊。
他絕不會讓這么有善心的姑娘就此殞命!
他不顧及剛剛才縫合好的傷口,一下子坐了起來,一把將放在旁邊的屬于自己的衣服拉過來,忍著痛疼翻找除了一個三寸高的圓筒,上頭冒出短短的一線。
乞丐向大夫說:“有打火石沒有,快,快給我!”
大夫不明所以,但還是把打火石遞給他。
乞丐沒要,而是用那個圓筒推了回去,道:“不是給我,你拿著這個煙筒去院子里,沖著天上放了。一定要快!”
店里面有三個人在欺負一個小姑娘,大夫也是有抱打不平的正義感,怎奈自己并不會功夫,只能在一旁干著急,這時候乞丐讓他做這個時候,他一下就明白了這是要叫人幫忙了。
說書故事里面不是常有幫派斗毆的時候用煙火來叫人嗎。這個乞丐說不得就是丐幫的。
乘著紅襖子姑娘拖住了那三人,大夫趕忙拿著煙火筒子跑到后院去,用打火石打出火花點燃了引線。
煙花綻放不久后,醫(yī)館來了十個佩刀官服的精壯漢子,他們來得好快,紅襖子姑娘還剩下二十招就堅持不住了,幸好他們來了。
他們來了,乞丐松了口氣。
他其實并不是乞丐,而是武安司的人,他在傳遞朝廷制令的時候被那三個人所傷,裝扮成乞丐才躲過了追逃。
身受重傷,身上的火折子也不見了,自然點燃不了煙筒來通知同僚。
那三個人被趕來的武安司差人拿下,紅襖子姑娘才松了口氣。
乞丐向她致謝,她得知他是武安司的人,也吃了一驚,道:“你不早說,我就是要找你們啊?!?p> 紅襖子姑娘就是沈小妹,她出師之后聽說行走江湖的武人要有一個名錄,又想起了小的時候認識的周元亨,就想著借著錄名錄的時機,順道去見見這位舊友人。
說書客王猴
額。暫定還有四章就完結(jié)了,簽不了約撲街都沒資格,但還是不想太監(jiān),勉強有頭有尾吧,還好沒挖什么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