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玉有意識醒來時,等來的不是父親的關(guān)心,而是冷冰冰的審問她有關(guān)劫匪之事。
彼時她趴在軟榻上,與他未說一句軟話,只交代了是自己雇傭了東方山莊為打手,其余一概不知,惹得沈相拂袖離去。
這頓家法傷得她躺了足足一月,期間沈青文也帶著竇心蓮前來探望,因著那日的綁架竇心蓮心中仍有芥蒂,只寒暄了幾句便借口出去。
沈青文無奈一笑,以他娘子這小雞仔大的性子,怕是還需要些時日才能解開心結(jié)。
得知哥哥即將補(bǔ)辦婚宴,沈青玉忍不住開口問道:“哥哥,你會恨我嗎?逼你娶了一個不愛的人?!?p> 沈青文開懷一笑,摸了摸她的頭,“我的傻妹妹,你為哥哥做的一切怎么會恨你呢?”
說完他的目光移至門外,嬌俏的女子正百無聊賴地踢著院子里的石頭,許是注意到他的目光而后收斂了些腳力。
“她是我的妻子,是我的珍視之人,若能與她共度余生,我不悔?!?p> 他說這話時,目光炯炯,神采奕奕,沈青玉忽然覺得眼前的大哥似乎是變了一個人,亦或是說,他終于做回了他自己。
在他十四歲那年,她殺了人之后,那個向來儒雅穩(wěn)重、不諳朝政的哥哥便消失不見了。
真好,沈青玉偷偷擦了擦眼角的淚,目送二人相伴離去。
大婚當(dāng)日,沈相怕女兒再生事端,便派人將她鎖在了后院。
不過他低估了自己女兒的手段,沈青玉逃出來時恰巧趕上了拜堂,四周鞭炮齊鳴,她看著父親難掩激動,扶起了跪拜的二人。
所幸這場鬧劇回歸了正軌,從一開始便是他們對聯(lián)姻的抵觸,因而對那竇小姐產(chǎn)生了偏見,實(shí)則非也。
不想與父親碰面,沈青玉折身一把搶走了家丁送來的女兒紅,警告對方不許聲張,隨后在送入洞房的吆喝聲中離去。
躲進(jìn)了無人的后院叢林,沈青玉肆意的倒在青草地上,將酒壺對嘴里就是一灌,倏爾長嘆一聲,“果真是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啊?!?p> 養(yǎng)傷時高家就來提過親了,她的婚事定在了這月末,快得讓人心煩。
高明棠也一同來探望過她的傷勢,她隔著窗戶紙不肯相見,至今還未見過那未來夫婿的模樣,倒是他那活蹦亂跳的弟弟竟然在她院內(nèi)調(diào)戲了嫣巧。
沈府誰不知曉嫣巧和孟總管的關(guān)系,不過是孟知年礙于她身份特殊,一直未敢僭越接受她的愛意。
沈青玉氣得想出去教訓(xùn)那紈绔子,奈何背上的傷讓她無法動彈,好在嫣巧也不是白跟她待了這么多年,游刃有余的打發(fā)走了高家兄弟。
半壺酒下肚,沈青玉有些微醉,剛想就勢睡下,卻見一雙黑靴向她走來。
她拿著酒壺雙眼朦朧的看著那人越發(fā)走近的身影,目光落在他黑衣間灰色的腰帶上,如此穩(wěn)重的步伐不知是怎樣一個人。
不過這身形怎好似在哪見過?
沈青玉晃了晃腦袋,視線逐漸清晰,此人強(qiáng)大的氣場,讓她想起了那日在護(hù)城河邊逼她交出解藥的高將軍。
見他走到自己身邊坐下,沈青玉慢慢撐起身子,警戒地看著他,頓時酒醒了八分,認(rèn)出了是他。
看來嫣巧沒有誆她,這高將軍模樣果真生得好看,劍眉星目,五官周正,臉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只是抿著薄唇又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顯得既陰沉又隱忍。
“高將軍,好見不見?!鄙蚯嘤裱b作一副受驚的模樣,見他面上微微皺起了眉,順勢把酒壺丟了過去,“嘗嘗,陳年的女兒紅,味道不錯。”
高明棠伸手接過,十年關(guān)外,他都快忘了當(dāng)年的沈小姐是何模樣,她竟一眼就認(rèn)出了自己,難道這些年她都不曾忘記過,可又為何不肯與他回信呢?
見她的身體搖搖欲墜就要倒下,高明棠忙半蹲下身子扶住了她。
沈青玉自然是裝的,她借著酒勁向高明棠懷里撲去緊緊摟住了他的腰,他懷里的氣息十分干凈,沉穩(wěn)如松。
想起那日在護(hù)城河邊戲耍了他,若被他知曉自己就是就是那刀疤女,會不會氣得都不敢認(rèn)她是當(dāng)年的沈小姐?
突然撲入懷的女子身上帶著淡淡的清香,另高明棠有些錯愕,他低頭看著她迷糊卻清澈的眼眸,臉上的神情瞬間柔和了些許,知她此刻是喝醉了。
沈青玉繼而更大膽的勾起男人堅毅的下巴,撫摸他嘴角上的點(diǎn)點(diǎn)胡茬。
想不到他常年處于邊境荒蠻之地,皮膚竟還保養(yǎng)的這般好。
面對她的輕薄高明棠微紅了臉,他礙于禮數(shù)拉下了她的手,試圖與她拉開距離,卻不想她直接抱住了自己的脖子,呼出的點(diǎn)點(diǎn)熱氣輕輕地掃在耳后。
感受到對方的呼吸都緊繃的重了起來,沈青玉狡黠一笑,呵,她這不是替嫣巧調(diào)戲回來了嘛!
高明棠從未接觸過女人,他不自在的別開頭,耳根子后已是紅了一大片,他小心的推開沈青玉,她卻又一次倒在他懷里,嘴角噙著笑。
環(huán)顧四下,好在無人,高明棠一臉正經(jīng)的嚴(yán)肅撥正,“別這樣,不合禮數(shù)?!?p> 沈青玉嬌嗔一笑,無趣地放開他,她伏身躺在草地上枕著腦袋瓜故作生氣,“既然不合禮數(shù),那高將軍還是請回吧,要是被人看到說閑話可是不妥?!?p> 高明棠并未因此離開,就勢坐在了她的身旁,靜靜地看著。
四目相對,沈青玉回以溫柔的微笑,歲月靜好,終是高明棠先開了口,“你的傷好些了嗎?”
她如撥浪鼓似的點(diǎn)點(diǎn)頭,令高明棠又沒了話說。
他與當(dāng)年的沈小姐僅有三面之緣,為了報答她的救命之恩,便承諾要娶她為妻。如今凱旋而歸,還不等他上門提親,皇上就下了婚旨,他本就不善言辭,加上多年未見沈青玉又用這種眼神看他,當(dāng)下尷尬的不知從何談起。
半晌后他又憋出一句,“你好像變了許多?!?p> 沈青玉想他在信上那般絮叨,如今倒像個忸怩害羞的少年人一般,這反差著實(shí)有趣。
她苦笑著別開頭,努力表現(xiàn)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樣,看著自己的指尖喃喃道:“如你所見,我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膽小懦弱的女孩了?!?p> 這話里說的是她自己,只因年幼膿包了些,被沐氏母女隨意欺辱,后來便一一還給了他們。
頓了頓,她又自嘲地笑著,“我劫持新娘,害得我哥哥差點(diǎn)丟了性命,成了這臨安城人人的飯后笑談,呵呵?!?p> 高明棠并未告訴她,那日他目睹了她一身的傷,一如十年前那日,唯一的不同便是她的眼中充滿了堅毅。
回來后他聽聞了不少關(guān)于她沈家大小姐的傳言,未曾想十年后懦弱的少女會變得這般無法無天,以及難以掩飾的鋒芒,仿佛不再需要他來保護(hù)作報答。
她就像一只涅槃重生的鳳凰,可以肆意在世間稱王。
記憶中她十二歲,并不是現(xiàn)在這般明美的模樣,如今的五官鮮活又明艷,瓊鼻粉膩,唇如含丹,肌理如雪,唯有那一雙星眸與記憶中一模一樣。
想到這,他莞爾一笑:“你做的這些定是有苦衷?!?p> 沈青玉驀地抬頭,他在說這話時,眼里的灼熱正如那夏日的風(fēng)一般攪熱了她頗為平靜的心。
世人都罵她惡毒,他卻如此堅定的相信她有自己的苦衷。
他一定是愛極了“沈小姐”吧。
沈青玉搖搖頭,嘲笑著搶過他手里的酒壺,再次喝了起來,笑自己竟為了這偷來的愛意自喜,屬實(shí)是可笑。
“你說你這個人,平日里信上如此絮叨,怎的見了面反倒是惜字如金了?”沈青玉主動提起了那些信,觀察他的神色。
“這些年你為何遲遲不肯回我?”他明明是迫切想知道原因,語氣仍是聽上去莫不在乎一般,表情毫無變化。
沈青玉喝了口酒,她看著遠(yuǎn)方輕聲地說著違心的話,“我是不想你帶兵分心,若是為了兒女情長誤了家國大事,那我豈不成了罪人?”
如此高明棠放心了,想起她最后回的那封信,忍不住夸贊,“若不是你那封信,我又怎會大破姜國,勝利凱旋,沒想到你還會帶兵打仗?!?p> “什么帶兵打仗,我不過是連夜多翻了幾本兵書,瞎寫的?!鄙蚯嘤襦坂鸵恍Α?p> “你認(rèn)識東方山莊的人?”
話鋒一轉(zhuǎn),沈青玉遲疑了一會,轉(zhuǎn)而又得意的笑起來,“有過一面之緣,是我雇的打手嘛?!?p> “打手?”高明棠狐疑的問起。
“嗯,東方山莊黑白通吃,拿錢辦事,怎么,有問題嗎?”沈青玉明知故問,將自己擇得干凈。
“那日我正從邊關(guān)歸來,與他們打了個照面?!备呙魈膫?cè)頭看著她,平穩(wěn)的語氣也變得有一絲慍怒,“為首的刀疤女人傷害了我弟弟,我絕不饒她。”
沈青玉聽明白他的意思,看他驟變的臉色,仿佛是要將她碎尸萬段再鞭尸,心中不覺有些后怕那日耍了他。
看來她得小心些,萬不能叫他察覺了異常。
“那還真是抱歉,我沒想到他們會對高小公子這般無禮,不過我和他們不太熟,怕是幫不了你。”沈青玉抱有遺憾的頷首。
“無事,我會慢慢找到她?!备呙魈拿忌椅樱Z氣堅定,不過那傳聞中的東方山莊在何處他都不知曉,又如何找尋?
“哈哈哈,喝酒喝酒,今日我哥哥嫂子成親,大喜的日子,別提這些令人頭疼的事了?!鄙蚯嘤褚娍諝庥行┠孛Τ堕_話題,同他喝起酒來。
夕陽的余暉落在二人身上,安靜如初。
多年后,當(dāng)高明棠被這個女人氣到發(fā)狂,再回憶起這段暢飲的時光,也仍舊是泛著甜味融進(jìn)了歲月。
只是這女人依舊是趾高氣揚(yáng),不曾說過一句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