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目：何為屈服？
馬國榮累了，就躺在草坪上仰望星空，和萬籟融合在一起，他早已習(xí)慣了流浪的生活。
星空的光芒輕柔地撫慰著大地，傾灑在邊城的城墻上，馬國榮畫了半輩子的布防圖，幾乎以一己之力，為紅國鑄造了一面堅實的壁壘；為摧枯拉朽的王朝，樹立了一絲抵擋住外國狂轟亂炸進攻的希望。
明天一早就離開，遠離這個是非之地，時間越來越緊迫了，得趕緊去其他的邊城，戰(zhàn)爭不知何時就會將它們席卷。
夜間雖然冷清，但馬國榮的心里卻暖洋洋，能做出點事的感覺終究是不錯的。這樣想著，畫家與山河一同入眠。
沉沉的馬蹄踏聲使馬國榮猛然驚醒，似乎連地上的碎石都在微微戰(zhàn)栗，發(fā)生什么事了？
馬國榮從地上爬了起來，首先收拾好畫紙，將它收入行囊，老馬奮力想從韁繩胸掙脫，被栓在樹旁的它感受到了遠處的動靜，想要提醒主人危險的到來。
馬國榮全身都緊繃了，多此一舉地踮著腳，躡手躡腳爬上山頭一觀望——
眼前，是數(shù)千騎敵國全副武裝的鐵甲軍。他們舉著火把，正有一群人在卸下盔甲，背上繩索，這是打頭陣的沖鋒部隊，外國的偷襲到了！
馬國榮早該想到的，敵國怎么會傻傻等到紅國軍準備就緒之后再發(fā)起進攻呢？他們本就來者不善。
這實在是不能怪罪忠于職守的畫家，他如此醉心于他的事業(yè)，難道要把守關(guān)軍隊的任務(wù)再交給他嗎？那些玩忽職守的大將們，只要敵人不跑到他們家門口去放火，他們是不會對除了享樂之外的任何事情上心的。
不行，我必須回去報信！
馬國榮解開韁繩騎上，老馬，想急匆匆向邊城趕去。
只是這個時候，夜深人靜，以紅國邊關(guān)守衛(wèi)們地德性，肯定早已昏然入睡，這樣貿(mào)然離開，不僅不能引起守衛(wèi)們的驚覺，反而可能會驚動敵軍，這該如何是好？
馬國榮學(xué)識淵博，卻絕不是紙上談兵。身為【鑒寶師】的他無數(shù)次進入文物們的世界里，經(jīng)歷過一些大苦大難和十萬火急，當(dāng)下并不慌亂。當(dāng)然，烙印于心的堅毅更是將自己與祖國（或許朝廷在他心中只是政治的工具吧）牢牢系在一塊，他雖然只是來這里游歷，但祖國面臨的危難使他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老伙計，你去吧?！?p> 多年來與他如影隨形的老馬，似乎聰慧有人智，雖然心中萬般不舍，但還是令行禁止，只是主人一個手勢，它就立馬向邊關(guān)處跑去，它讀懂了主人的計劃，它要去喚醒沉睡的邊關(guān)。
馬國榮沒有走，他匍匐在茂密花叢之中，一身的冷汗。
外國的當(dāng)先者們謹慎地探查著地形，忌憚著埋伏，他們?nèi)绻兰t國人們對他們的襲來不以為然，一定會把大牙都笑掉的。
現(xiàn)在還不能輕舉妄動，馬國榮想，他全身上下僅有一包紙筆，手里緊攥著能夠打破一邊倒戰(zhàn)局的東西，能讓他在這里，用生命代價為紅國軍隊拖延一刻鐘的寶貴時間。
偷襲者并沒有發(fā)現(xiàn)藏匿著的馬國榮，繼續(xù)往前行進。這也許是當(dāng)前唯一值得慶幸的事。
“嘩啦，嘩啦，嘩啦”幾束煙花綻放在漆黑的午夜天空，代替群星為人們帶來了些許光亮。
這是馬國榮隨身攜帶在身上的信號彈，在野外迷失時可以放飛它們，引來好心人或者強盜。
敵國訓(xùn)練有素的士兵們頓時一驚，接連臥倒在地上，這是從背后傳來的聲響，中埋伏了！怎么會，剛才明明仔細探查過，難道是軍中有敵方的細作？后背的襲擊使久經(jīng)沙場的他們亂了心神，后背受底是戰(zhàn)爭中最為致命的局面。
馬國榮的大膽至極的目的達到了，提心吊膽等到敵軍來到山脈之外的空曠后，才發(fā)出信號。雖然這樣這他就身處敵腹，會讓他四面受敵無路可退，但能暴露敵軍的行蹤，拖延更多的時間。
用打火石點燃宣紙和一堆干枯的引燃物來吸引敵方的注意力后，馬國榮馬上向山谷逃去，接受的教育讓他挺身而出，但他也是人，驚心動魄的舉動之后，他的本能是逃命。
寂靜的夜晚被徹底打破了，外國人緊張地左顧右盼，有火勢出現(xiàn)！不過，他們久經(jīng)沙場，冷靜下來后向火光處探去。
夜間非常寒冷潮濕，火勢不大，一個身影正在逃竄至遠處。
紅國城墻上打瞌睡的衛(wèi)軍們已經(jīng)被驚醒了，城墻之上亮起了火把，偷襲計劃失敗了。
“該死的紅國老鼠，壞了大事！哼，就一只嗎?！?p> 在兩三百名外國士兵的追捕下，馬國榮就算有八條腿都逃不掉，更別提他不過是一個體弱多病的文人。一群士兵追到他之后，把他摁在地上惡狠狠地抽打著，敵方先前部隊的統(tǒng)帥舉起刀鋒，想把這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人的腦袋劈成兩半。被趕來外國先鋒將軍制止了。
先鋒將軍本來在后方等待著偷襲成功以后，里應(yīng)外合打開城門，一舉攻破這道脆弱的城門，萬無巨細的他也沒想到會出這種變故。
既然被發(fā)現(xiàn)了，外國人們也無需再隱藏，上千把火折子形成的光河震撼著毫無防備的紅國守衛(wèi)們。
外國先鋒在馬國榮面前停下了馬，“敬佩你的勇氣，呵，是個勇者。把他的手剁了，帶回地牢慢慢折磨！”隨從們甚至能聽到他咬牙切齒的聲音。
馬國榮此刻身上多了數(shù)十道刀傷，忍著痛，有些膽怯，但不后悔。大不了一死。
“報告先鋒將軍，從紅國人的身上搜出了這個?！?p> 外國先鋒一看，這些是一張張使用過的畫紙。仔細端詳后他愣住了：他在國內(nèi)從未見過如此精妙絕倫的地圖，詳盡標注著這座邊城的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處險要，每一處布防，這簡直是一件鬼斧神工的藝術(shù)品，此刻還散發(fā)著墨香，顯然是眼前這個狼狽的紅國人畫的，要不是剛才他還在搗亂，那么先鋒定會認為這是上天派來協(xié)助他攻城的恩人。
畫家愣神了，眼睛被血液沁染得快睜不開。方才他在十萬火急的關(guān)頭對自己的心血動了惻隱之心，沒有將它投入火堆之中，那上面有著大量的軍事情報，還好只是樣本，沒有上交給紅國的那份那樣精確，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哦，紅國人，你好像知道輕易攻破紅國防衛(wèi)軍的方法吧?！毕蠕h下了馬，放下憤怒，平身相待馬國榮。光憑這一點，他已經(jīng)開明勝過紅國的很多草包將軍了。
馬國榮閉著眼睛，似乎是為了克服恐懼。他沒有看到后面發(fā)生的事，他心里想的是跟隨自己多年的聰慧的老馬已經(jīng)趕到邊關(guān)警示了衛(wèi)兵們，衛(wèi)兵發(fā)現(xiàn)遠處的火把亮光后已經(jīng)盡快地做好了防御準備。
一場大浩劫被化解了。
“我不喜歡討厭裝聾作啞的人，把他抓回去，這個紅國人對我們很有用！”
幾騎輕騎兵押著馬國榮，朝著背后外國的領(lǐng)土奔去。
其他的外國鐵騎則繼續(xù)雄心勃勃向紅國邊城進發(fā)。
…………
敵國邊境肅殺的監(jiān)牢深處時常傳來非人般的哀嚎慘叫，被鐵枷鎖禁錮的馬國榮無心睡眠，不屑去想死亡。推算著前線的戰(zhàn)況，更多時候是在默誦經(jīng)書，哀愁不顯在臉上。
敵國先鋒從馬國榮身上搜出了那些精美絕倫的地勢草圖之后，比紅國官員們更想利用馬國榮。他認為如果能勸降了這個人，相當(dāng)于再軍事實力上多了一支精銳的部隊。把馬國榮抓回來后，本是好生伺候，給他很高的待遇，提出誘人的條件。
可是這個紅國人的名字叫做馬國榮，他一個字也不肯說。外國人自認為有的是讓人屈服的方法，既然不吃軟的，那就給你來硬的。
胸前是烙印和鞭痕，被鹽水浸透后更覺鉆心之痛。但牢記在心中的倫理不允許他說出任何背叛國家的言語，父母囑咐的格言不允許他做出任何有損家國顏面的行為。就這樣痛著，死了也不愧為紅國子民。
“**，哪里來的奇葩，抽的時候哇哇大叫，審的時候變成啞巴?！眲倢︸R國榮用完酷刑的審訊長罵罵咧咧地將馬國榮關(guān)回牢房，又罵罵咧咧地去審訊其他的犯人。
守這間牢房的獄卒是個罕見的熱心腸，已經(jīng)在監(jiān)獄里工作了數(shù)年，見慣了威逼利誘下臨陣倒戈的叛徒，從沒見過這樣的人，心里暗自佩服這個堅毅的中年人。
“喂，你就招了吧。那么大的官，唉，一年的薪水足夠頂我好幾年辛辛苦苦的勞作?！豹z卒講著紅國某地的方言，聽起來頗為蹩腳。
馬國榮只是低頭喝著他的稀飯，謝絕了獄卒小哥夾過來的一塊肉。
馬國榮習(xí)性沉默寡言，張嘴閉嘴只有經(jīng)書，離阿諛奉承太遙遠，連人與人之間的普通交流都有些艱難。通常在草席上冥想，以【鑒寶師】的能力感受著監(jiān)獄里的各種氣息。血腥中充斥著的背叛讓他感到厭惡；同時，他向死在獄中的人們，那些至死不屈卻不為人知的英雄們致以最高的敬意，
真正心懷赤誠的人，也許不會像神話里那樣勇敢無暇，也說不出如何感天動地的諾言，只有當(dāng)人們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勇者們平凡而又偉大的堅守之后，才會恍然大悟有些人一直都在誓死捍衛(wèi)著這脆弱的希望。
不知前線戰(zhàn)況如何了？他對自己布置的防御工事還是很有信心的。只要邊防軍們照著邊防圖堅守，肯定能支撐好些日子，到時候其他地方的援軍一到，紅國就有機會發(fā)起反攻。
也不知外國人會何時處死我？倒不是怕死，只是因無事可做而感到憋屈，可惜夢想的那一張畫著幅員遼闊邊關(guān)的地圖，自己沒能力再去完成了。
跟他的憂傷封閉不同，獄卒小哥經(jīng)常在那自顧自地嘮嗑：“喂，你難道不知道我們外國的軍隊有多強大嗎，幾十萬人準備了好幾年，就是為了打勝仗，提高我國在國際上的地位。唔，我聽老張講的，他讀過幾年書，可有文化哩……”
“我一家原本是紅國人…不是跟你吹噢，我姑父原先就在紅國當(dāng)大官，別人因為貪他的錢，栽贓陷害他。上面管事的人收了好處，也不分是非黑白就把我姑父處死了。我爸就帶著我們一家人來到外國。這里挺好的，吃得好穿得好，反正就是比紅國好多了……”
無關(guān)異國他鄉(xiāng)，溫暖是來自可愛的人們的。這位獄卒小哥的自言自語在馬國榮最黑暗的時光里給了他些許慰藉。
傷口處疼痛難忍，除過吃飯睡覺，馬國榮全心全意地背誦經(jīng)書。精神上的糧食是他活下去的希望。
一日，獄卒小哥領(lǐng)了許多女眷和小孩，一齊關(guān)在對面的牢房里，她們身上是優(yōu)尊處養(yǎng)的氣息，沒有傷痕，或許只是暫時關(guān)押在這里的吧。
這種與眾不同的待遇，很大可能是武將的家眷了。這是一個不好的征兆，那個戰(zhàn)將很可能已經(jīng)被俘辱，那么戰(zhàn)況……
邊城的存亡與馬國榮毫不相干，甚至朝廷崩盤了他也會無動于衷，那些迂腐的達貴們自作孽本不該活。
但一想到他熟悉的，刻畫在畫布上的國家的領(lǐng)土正在遭受侵略，而自己卻被囚禁，什么都不能做，心里就隱隱作痛。
他只能安慰自己到：還好，他馬國榮在壓迫面前沒有屈服，沒有丟紅國人的臉面。
在煎熬的過程里，他在監(jiān)獄鐵欄桿的縫隙中注意到了對面牢房一個與眾不同的小男孩，馬國榮似乎在哪里見過他。小男孩避開監(jiān)牢里的所有人，獨自窩坐在墻角處。沒聽過他說話，沒看到他曾睜開眼睛，一直不吃東西。
過了一天，一名官員打開對面的牢房門，把里面的人都帶走了。善良的熱心的獄卒小哥看到，有些粗魯實則好心地勸說：“喂，我知道你骨頭很硬。但是這樣真不值得。你看看對面的，她們的主子，是我軍俘獲到的你們的一名武將，那個武將倒也識趣，知道不投降活不了。諾，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我們外國的將軍了。我說你能不能也開點竅，做個官拿錢花它不好嗎……”
戰(zhàn)將的家眷們臨走時不知為何沒有帶有那個墻角的小男孩。外國人把他帶到馬國榮的牢房里一同關(guān)押之后，他也仍是窩在墻角，幾天以來只喝了一點水，眼見著快是個死人了。
馬國榮不是多管閑事的人，自己倔著默念經(jīng)書。審訊官對他的反骨做法感到很惱怒，狠狠地抽了他幾頓。馬國榮只好不再讀出聲來，但他知道信念從不是嘴上說出來的，而是刻在心里的。
小男孩沉默著不開腔，兩人之間一直沒有搭話。
這天清晨，孩子再沒有力氣撐起身體了，一頭栽倒在地上。興許是因為饑餓，興許是因為疾病。
馬國榮不忍心看著一條生命消逝，連忙把自己的那份食物勻出，喂進男孩的嘴里，又把自己布滿著干涸的血液的衣裳給男孩蓋上。
孩子雖然昏倒了，但好在沒什么大毛病。
生機漸漸蘇醒，已經(jīng)心如死灰的薛精忠憑著身體的本能，在被抓捕后第一次拋開恥辱睜開眼睛，并且揉了揉：他感覺自己在做夢。
他并不是詫異于監(jiān)獄的錯亂叢生的景象，他在噩夢中無數(shù)次夢到地獄的惡劣，比不上自己內(nèi)心的荒涼（讓我們暫且從成人的眼光出發(fā)看待這個不受歡迎的孩子吧）他驚異的是身旁之人，模糊中竟然是曾經(jīng)讓他如夢初醒的人！
將軍府閣樓上躲避在書中的孩子，在遇見馬國榮之后似乎找到了夢寐以求信仰的方向，不再以孤獨自居。只是突如其來的父親的叛變，又讓他的生活變成了灰色。
男孩對身旁這個在無意中引領(lǐng)他成長，給予他食物的男人滿懷感激，在躊躇了很久之后，終于鼓起勇氣怯生生地問道：“你，你為什么，到，這種地方來？”
傷痕累累的中年人反應(yīng)弧似乎很長，在背完經(jīng)書當(dāng)前的段落之后，才回答道：“我啊？嗯，一個逃兵罷了?！?p> 一切又歸于沉寂，偶爾有幾聲凄慘的求饒聲在大牢中回響，傳入兩人的耳中。當(dāng)馬國榮準備繼續(xù)背誦的時候，小男孩又哽咽著開口了：“我父親，他在打仗的時候，輸了。我和，父親的，家人們都被抓過來。我父親，他，投降了……”
男孩為戰(zhàn)將的小妾所生，從小到大一直如履薄冰地活著，突如其來的變故令他措不及防，曾經(jīng)唯一讓他感到驕傲的身家榮耀，也在父親的投降后被徹底擊碎。
馬國榮很少與人有交流。前半生，筆墨事業(yè)是他生命中的唯一，對其他事不甚了解不想了解，更別提讓他去安撫一個受傷孩子支離破碎的心了。他不知道如何讓薛精忠停止抽泣，能做的只有擦去男孩臉上的灰土，在聽完男孩的講述后，繼續(xù)背誦他的經(jīng)書。
“人之性，國之本，心向善，行有德，上報國，下守忠……”
內(nèi)容很繁瑣，也不一定是對的道義，也不會有多少人去遵守，但馬國榮把這些在外人眼里一文不值的經(jīng)書背的滾瓜爛熟。
年僅七歲的男孩還不解其意，只是跟著馬國榮的聲音學(xué)：
“人之性，國之本，心向善，行有德……”
一大一小的兩個人，發(fā)出一沙啞一稚嫩的兩道聲音，為了不讓審訊地外國人聽見，這聲音很小，但鏗鏘有力，壓過了監(jiān)獄中清冷的氣息振奮溫暖著人們。
年久失修的牢房頂有著幾個漏洞，它有時會給絕望的人們帶來冰冷的雨水。更多時候，包括今天，從中穿射而來的的是微弱卻明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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