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蘅登基的第四年。
江宛還是沒有想好女學(xué)應(yīng)該叫什么名字。
霍娘子說,叫“女學(xué)”就夠響亮了,人人都能知道這是什么地方,每個無家可歸的女孩子都會來這里尋求庇護(hù)。
可是江宛還是想給女學(xué)想一個名字。
她想用“濟(jì)”字,也想用“直”字,選來選去,卻怎么也定不下來。
建烈四年的春天,阮炳才被升為云中路安撫使,有監(jiān)察之責(zé),上奏可直達(dá)天聽。
升了官,阮炳才自然要在赴任前大擺宴席。
江宛也去了。
席間,還見到不少老朋友,魏藺孤家寡人,寧剡和于堪用倒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阿柔十歲了,蜻姐兒也到了江宛最初見到圓哥兒時圓哥兒的年紀(jì),她們?nèi)缃駝硬粍泳屯畬W(xué)跑,江宛也不攔著她們,就是苦了圓哥兒,家里明明是三個孩子,卻總是只剩下他一個,八歲的男娃娃已經(jīng)要受“不同席”的約束,所以圓哥兒總是眼巴巴等在女學(xué)門口,等姐姐和妹妹放學(xué)。
對了,家里原來還有一個沙哥兒,也是一個被遺棄的孩子,江宛本來想撫養(yǎng)他,但到了北地后,霍娘子身邊有一對老夫妻,膝下無兒無女,覺得和沙哥兒投緣,江宛便把沙哥兒交給他們撫養(yǎng)。
說起來,眼下最讓江宛頭疼的卻是江辭這個弟弟。
他到了十五歲的年紀(jì),已經(jīng)出落得俊美非凡,霍娘子總調(diào)侃他是浚州一枝花,可他大約是恨不得自己不長這張臉的,浚州通判任家的小閨女看上了他,日日在門口蹲守,江辭已經(jīng)到了不能隨意出門的地步。
也許是實在受不了任姑娘的糾纏,自覺已經(jīng)成人的江辭忽然提出要出門游學(xué)。
這是好事,江宛自然同意,如今她們在定州,浚州,恕州,甚至邢州都有了女學(xué),她平日事務(wù)繁忙,但仍抽空給江辭準(zhǔn)備了行裝,可出發(fā)那日,任家小娘子又跟上去了。
任姑娘一人一馬,颯爽英姿,卻把江辭嚇得夠嗆。
江辭打道回府,一扭臉,竟然告訴江宛,他想娶了任姑娘。
江宛問他是不是失心瘋了。
他說,娶了任姑娘,任姑娘就要聽他的,他就能自己出門游學(xué)了。
江宛被他這話氣得兩眼一黑。
“要不是我答應(yīng)了阮炳才今日必去他的踐行宴,還有女學(xué)與尨山學(xué)院的比試要主持,我非坐在這兒跟你把道理說明白不可。”
江辭小時候雖然是個小古板,可江宛沒想到,他長大了竟然也是滿腦子的迂腐。
江宛帶著滿心的失望出了門。
好在她的姑娘們足夠爭氣,不光是書本上的學(xué)問,連騎射也勝過了尨山學(xué)院。
所以,晚上赴宴的時候,江宛暫時忘記了想娶媳婦的江辭。
阮炳才這人膩味得很,在開宴前,大贊建烈帝文治武功樣樣好,恐怕余蘅本人聽了也要覺得惡心。
余蘅……
江宛聽著阮炳才滔滔不絕的贊美,給自己先倒了杯酒。
已經(jīng)整整三年沒有見過他了。
雖然常常通信,知道彼此的近況,但他們也都是報喜不報憂。
不過京城傳來的似乎都是好消息,余蘅抓了以李牘為首的貪官污吏,整肅吏治,開恩科后,他漸漸在朝中培養(yǎng)自己的人手,也不吝于減免農(nóng)稅,總之如今大家提起他,不會想到從前汴京最有名的浪蕩子,而是建烈帝。
余蘅一旦想做什么,總是做得好的。
最近的一封信里,他說自己準(zhǔn)備放手,讓暔王開始接觸朝中事務(wù)。
暔王就是原承平帝的二皇子,江宛記得他,依稀是個小書呆子,不曉得如今有沒有靈光些。
余蘅開始培養(yǎng)下一代的時候,江宛則被作為下一代培養(yǎng)。
霍娘子一直要她接手明氏,畢竟明倘實在志不在此,眼下還多了史音。
去年夏天,安陽大長公主病逝于小青山。
現(xiàn)在想起安陽,江宛覺得安陽就像是一個用積木搭出城堡的孩子,因為無人欣賞無人在意,就干脆把積木城堡轟地推倒,然后走到一邊,看誰還能拼起來。
余蘅被點為去拼城堡的人了,所以在汴京累死累活。
安陽去后,史音帶著整個覆天會來找江宛了。
江宛這才知道原來安陽大長公主那天送給她的玉佩,竟然是調(diào)動覆天會的信物。
覆天會原先是席先生為了反梁所立,后來被安陽拿去后,就和安陽關(guān)系網(wǎng)結(jié)合在一起,如今簡直是個不可思議的龐然大物,江宛看了一眼史音帶來的資產(chǎn)冊子,田產(chǎn)地產(chǎn)房產(chǎn)都是一個可怕的數(shù)字,竟然還有精兵一萬。
江宛頭都大了。
江宛幾次拒絕后,史音拿住了她的命門。
身無長物,怎么去護(hù)住女學(xué)?
女學(xué)的發(fā)展之所以還算平順,是因為足夠低調(diào),可今日與尨山學(xué)院一戰(zhàn)后,就未必了。
不過阮炳才成了云中路安撫使,如今女學(xué)也只在云中路各州辦,他念在與江宛的交情,還是多少會幫忙。
真正打動江宛的一句話則是,史音看著她的眼睛說:“你若接手覆天會,便可以帶著覆天會走上另一條路了?!?p> 時至今日,江宛依舊認(rèn)為自己是個普通人,但毫無疑問,她是幸運的,比這個時代所有的女孩子都幸運。所以,她沒有躺倒做咸魚,而是始終為女學(xué)奔忙。
為了延請精通水治的老大人授課,她曾在大雪中站了一天;邢州女學(xué)被惡人潑糞,她站在公堂上據(jù)理力爭。
她被想把女兒帶回家賣掉的婦人啐到臉上,被想把孫子送進(jìn)女學(xué)上課的老婆子廝打,還被別人雇來的閑漢砸過臭雞蛋爛菜葉,她被罵過異端,賤人乃至于更多更惡毒的詞匯。
有儒生掐死與人私會的女兒,帶著尸體在女學(xué)前靜坐,說是江宛教壞自己的女兒,要江宛賠償;也有人寫了狀紙上衙門,說江宛不守婦道拋頭露面,要知州對她處以火刑,以儆效尤;門房每日都能收到無數(shù)罵女學(xué)罵江宛的檄文,夾雜著死亡威脅和陰險詛咒,甚至有人想抵制明家商鋪,為此,江宛主動和霍娘子劃清界限。
江宛始終擋在女學(xué)前方。
她不是不怕,是不能怕。
女學(xué)事務(wù)繁忙,在偶然發(fā)現(xiàn)一位先生給姑娘們灌輸三從四德的思想后,江宛不得不事必躬親,每天光是簽條子就要簽兩個時辰,各種瑣事更是讓人煩不勝煩,她還要四處巡視各州女學(xué),一年里有半年都在路上。
“何必呢?”霍娘子問她。
“因為除了我,沒有人會做這樣的事了。”江宛回答。
她還是那么胸?zé)o大志,老天縱洪水肆虐,她不懂得順天而行,還是覺得能救一個是一個。
讓她們吃飽穿暖,讓她們能讀書識字學(xué)本事,教她們不自輕自賤。
這樣就能讓她們過得更好嗎?
江宛也不確定,一切只能由時間來解答,她只是做了她認(rèn)為正確的事。
她不知道自己能走多遠(yuǎn),但是只要還能向前,她就不會停下,也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停下。
霍娘子時常覺得,她像是一截拼命燃燒自己的薪柴。
江宛接過了覆天會后,時常覺得后悔,人的精力畢竟是有限的,她實在沒有心力去管理這么龐大的組織。
好在史音一直在幫她,下屬也算得力。
這些下屬真的是安陽大長公主的風(fēng)格,每天穿一身灰,不茍言笑,令行禁止,殺氣騰騰。
江宛都有點怕這些用數(shù)字編號的暗衛(wèi)。
直到她帶著他們?nèi)ヌ幚砹艘粯杜畬W(xué)的麻煩后,小姑娘們一窩蜂跑出來感謝他們,這些暗衛(wèi)一個個從臉紅到耳朵,話都不會說了。
江宛也對覆天會不再那么排斥,但也僅限于每天處理半個時辰最重要的事務(wù),余事都讓能干的暗衛(wèi)去處理。
史音漸漸抽身其中。
江宛看史音每天干坐著發(fā)呆,便想請她去女學(xué)任教,可史音卻拒絕了,而且,江宛發(fā)現(xiàn)史音有輕生的念頭。
她勸過,阻止過。
史音卻說:“對于我來說,大長公主殿下是君,我是臣,君終臣殉,是為忠義?!?p> 她越是平和,江宛便越能從中聽出決絕來。
江宛便沒有再去勸,阻攔一個心懷忠骨的人放棄認(rèn)定的節(jié)義,比殺了她還痛苦。
江宛反手就把一個無父無母的小姑娘,用女學(xué)寢室舍住不下的借口,扔進(jìn)了史音院子里。
那個小姑娘五歲,身上卻有一種堅定到一往無前的韌勁。
史音以為完成了培養(yǎng)少主的工作,就可以安然離世,江宛卻又給她找了一個新的人生目標(biāo)。
唉,江宛有時候想起來,也覺得自己挺損的。
宴上,不曉得誰喝醉了,抱著柳樹喊“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
阮炳才也喝多了,來敬江宛時,一通胡言亂語:“夫人,你也算守得云開見月明,來日做了安撫使,必定要竭心為民,不負(fù)陛下所托?!?p> 江宛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恭喜。”
好久沒有醉過了,江宛看著酒杯,終于還是一飲而盡。
她的酒量是真的太差了。
江宛暈暈乎乎地伏在桌子上,慢慢轉(zhuǎn)著酒杯。
早春天寒,江宛忽然覺得有點冷。
這個念頭剛起,便有人把薄斗篷罩在了她身上。
“撫濃,”江宛不滿道,“這不是我的斗篷,你拿錯了。”
撫濃卻沒有說話。
江宛扶著桌子看起來,迷迷瞪瞪看過去:“撫濃,你長高了。”
說完,她朝前栽倒。
有人接住她,對噤若寒蟬的賓客們擺擺手,將她的斗篷理好后,把她打橫抱起,悄悄離開了宴會。
他身后,阮炳才似醉未醉,抬頭望天:“云開月明呀……”
江宛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了。
“撫濃?!彼傲艘宦暎瑓s無人應(yīng)答。
屋里準(zhǔn)備了熱水,她洗漱完后,就推門出去。
屋外起了大霧,院里的花木被籠罩在流動的煙氣中,像是人間仙境一般。
這時,回廊盡頭響起腳步聲。
他穿過濕潤的早春霧氣而來,睫毛和頭發(fā)上都結(jié)著細(xì)小的水珠,手里端著一托盤早點,走得不緩不急,一直走到江宛面前。
江宛傻乎乎地盯著他:“你來了。”
像是還未酒醒。
余蘅忍不住露出滿臉笑意:“我是誰?”
所以昨晚不是夢,昨晚也是他。
江宛背過手,故意道:“我不認(rèn)識你?!?p> 余蘅笑,這又是什么招數(shù)。
江宛從他盤子里捏出一個小包子,扔進(jìn)嘴里:“但我認(rèn)識你做的包子?!?p> 她撲上去,抱住他。
余蘅差點打翻托盤,驚魂未定之際,雙手大張,又過了一會兒,他才慢慢用沒拿托盤的手,環(huán)住了江宛的腰。
“我好想你。”余蘅呢喃道。
江宛松開他:“我餓了?!?p> 江宛吃早飯的時候,余蘅替她整理凌亂的書桌。
“這一疊紙上,又是兼慈,又是濟(jì)天下,是你要給誰取名字嗎?”
江宛喝了一口豆?jié){:“是要給女學(xué)起個正式的名字,你有什么好主意嗎?”
“我合適嗎?”余蘅問。
“我知道你替女學(xué)解決了不少暗中的麻煩,阮炳才也是聽了你的話,才會特意照拂定州女學(xué),再說,女學(xué)有一塊皇上親題的招牌也不錯啊?!?p> “闖直?!庇噢康?。
江宛想了想:“再好也沒有了?!?p> 比起虛無縹緲的拯救天下的夢想,大約還是告訴女孩子們先勇敢往前闖更重要吧。
“余蘅,謝謝你?!?p> “你要謝我的事情可多了?!庇噢堪涯钳B稿紙理整齊。
江宛放下筷子:“你能待多久?”
余蘅撐著書桌:“你愿意跟我走嗎?”
江宛誠實地?fù)u頭。
“所以我來了,頂多再等三年,等老二滿了十五歲,我就再也不回汴京了?!庇噢康靡獾溃瑵M臉寫著快夸夸我。
江宛道:“真的嗎?”
余蘅走到坐著的江宛面前,慢慢蹲下,拉住她的手:“所以,你愿意嫁給我嗎?”
他露出了讓人不忍心拒絕的表情。
江宛很想說,請你三年后再來和我談,但嘴巴卻不聽話。
她還能怎么說呢。
她說:“我愿意?!?p>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