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花家。一個年近花甲的老人,正在花園澆花。
花瓣潔白,潔白如雪。清雅玲瓏,清涼如雪。
老人澆的花叫六月雪,澆花的老人是花滿天。
他神情專注,專注得有人進來都沒有察覺。
進來的是個女人,女人約莫三十歲,穿著白色的職業(yè)裝,潔白如雪,如六月雪。
她靜靜的站在花滿天身后,直到他將噴壺放下,才緩緩的開口:“爹,您找我?”
他澆花的時候,一向不喜歡被人打擾。他呵護這片花園里的花,就像呵護襁褓中的孩子。
花如雪也是他的孩子,卻已不在襁褓,也不是他唯一的孩子。
花滿天緩緩轉身,臉上帶著不怒自威的表情:“雪兒,你去一趟安城,把蝶兒接回來。”
花如雪是個孝順懂事的孩子,無論花滿天要她做什么,無論要她怎么做,她都一定會滿口答應,并且做得讓他很滿意。
她甚至從來沒有忤逆過花滿天,可是這次她卻遲疑了。
花如雪沉默,沉默了許久,才囁嚅道:“我不能去,她克死了母親和弟弟,萬一她再克死您…”
“住口!”花滿天怒意滔天,暴跳如雷,厲聲道:“蝶兒離家已經二十三年了,就算她真是天煞孤星,這么多年過去了,煞氣也該消失殆盡了!”
“可是…”花如雪還想繼續(xù)勸阻,花滿天卻立即打斷了她的話:“沒什么可是,你即刻啟程,我們花家虧錢蝶兒已經太多了!”
花如雪不再說話了,多說已經無益,花滿天做下的決定,從來都不容置疑。她看著他布滿皺紋的臉頓感心酸。
思念如刀,刀刀催人老。
“家里的生意都已盡數交由你打理,佛兒整天游手好閑不著家。爹老了,我這一閑下來呀,就開始想念蝶兒。”花滿天長長的嘆了口氣,悵然若失,又接著道:“如今我半截身子已入了土。趁著我還有一口氣,是該將這么多年虧欠蝶兒的,好好做個補償了!”
“爹,您消消氣,我這就出發(fā)?!被ㄈ缪﹦尤?,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發(fā)如青霜的老父親,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花園,離開了花家。
有風吹來,落花如雪?;M天望著花如雪遠處的背影,嘆了口氣,又拿起花剪,開始小心翼翼的修剪花枝。
安城,安家。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已經長眠地下。
老人名叫安知鴻,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的知鴻。
他的女兒叫安若素,安若素并不是他真正的女兒。
安若素有個姐姐,叫花夢蝶,花夢蝶也不是她真正的姐姐。
安知鴻終身未娶,膝下無子,只有女,義女。
安若素和花夢蝶便是安知鴻的義女。
安若素今年剛滿十八歲,花夢蝶比她大七歲。她們兩歲時就已是安知鴻的義女。
此時,姐妹倆正跪在安知鴻墳前,以淚洗面。招魂幡隨風搖曳,滿地冥錢凄寒如雪。
天空飄起蒙蒙細雨,雨水流過她們的臉頰,打濕了她們的衣服,已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墳前的野花開得正盛。曉風熄滅白燭淚,雨摧花落蝶夢寒。
花家富甲一方,安家一貧如洗,兩家相隔千里,就像是兩個世界的兩家人。
可是這兩個世界的兩家人,卻因為花夢蝶,有了莫大的淵源。
安知鴻是花滿天的故交。在花夢蝶兩歲時,花母產下花獻佛便遭了產厄之災。
花獻佛原本有個弟弟,雙胞胎弟弟,只是早已胎死腹中。
于是花夢蝶被認為是克死花母和弟弟的天煞孤星,于是花滿天將花夢蝶送給了安知鴻撫養(yǎng)。
安知鴻對花夢蝶視如己出,之后怕她孤單又收養(yǎng)了安若素。
花夢蝶一直不明白,為什么安知鴻和安若素都姓安,而她卻姓花。而安知鴻至死都沒有說出這個秘密。
花如雪來到安城時,花夢蝶已經帶著安若素背井離鄉(xiāng)。
她找了很多人打聽,卻沒有人知道花夢蝶去了哪里,因為花夢蝶自己都不知該何去何從。
但她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于是她買了兩張去花城的車票。
花城有她的母校,花城有夜霓惶。
花夢蝶沒有畢業(yè)就離開了花藝,因為那時安知鴻已經病重。她回到安城一邊賺錢養(yǎng)家,一邊照顧父親和妹妹。
她在安城住了十七年,花滿天沒有去找她;她在花藝讀了三年書,花滿天沒有去找她;她回到安城照顧病重的父親,花滿天依然沒有去找她;花如雪去安城找她時,她卻已身在花城。
世事總是這么奇妙,奇妙難料而悲哀。
花如雪回到花家時,花滿天又在澆花。
他澆花的時候,一向不喜歡被人打擾??墒沁@一次,他一聽見花如雪的腳步聲,便放下了手中的噴壺。
他一放下手中的噴壺,就立刻激動的問花如雪:“蝶兒呢?快帶她來見我!”他滿眼期待的樣子,就好像一個貪玩任性的孩子,迫不及待的想要看新買的玩具。
花如雪垂下頭,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聲若蚊蠅的回答道:“她沒有回來?!?p> 花滿天冷冷的盯著她,就像盯著做錯事的孩子,聲厲詞嚴:“你為什么不把蝶兒帶回來?”
花如雪沉默,沉默了很久才黯然道:“她不在安城?!?p> 花滿天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大聲問道:“蝶兒不在安城?那你有沒有見到你的安伯伯?”
“我沒有見到他的人,我只見到了他的墳,安伯伯已經去世了!”花如雪嘆了口氣,帶著淡淡的憂傷接著說道:“所以我趕過去的時候,夢蝶已經離開了安城,離開了安家!”
“安知鴻去世了?”花滿天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反反復復的喃喃自語。他終于意識到他不僅虧欠花夢蝶,對安知鴻的虧欠也已無力償還。他的臉因自責而痛苦,因痛苦而扭曲。
園中的花無聲的飄落,花滿天看著滿地落花,瞬間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