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則靈帶來一套雕刻輕巧的寶應象棋來陪父親謝承豐走了幾局。謝太傅弄象戲如魚得水,則靈笑道:“父親布局用心,如今已招招致險。”
謝太傅問道:“那日那個女娃既有家傳的手藝,怎么還輸給老夫?”則靈笑:“博弈與象戲亦有相同之處。父親運籌帷幄,哪有不贏的道理?”則靈知道謝承豐不善對弈,知道他主動與明賢對弈時,本來驚訝,后來又想父親也許是故意給明賢一個展露身手的機會。明賢在父親的棋下還能輸,怕也是為難她。
“她倒是聰明,沒有讓我贏得太難堪。變戲法一樣就換了局棋面,如今我那群學生啊天天拿著棋譜來問我,你說我懂什么?”謝太傅語氣輕松,則靈跟著也輕松。
則靈笑:“棋如人也,師長傳業(yè)受道解惑,師兄們也是尊崇父親為人才有所問。”謝太傅挪棋,道:“這樁親事沒定錯,你二人奉承起人來竟都是一樣?!眲t靈聞言一喜,將裝棋的空匣往父親身前一堆:“這套棋,請父親笑納?!?p> 謝太傅把棋匣往自己身邊勾了勾,道:“你我是放心的,夫妻和順,相敬如賓,為夫者既要放手又要能把握要害,一家之主,你做好了,這一家才能好。你成婚是整個謝家嫡子長孫成婚?!眲t靈失了下神,趁父親沒有發(fā)現(xiàn),笑道:“是。多謝父親教導,兒子記住了?!?p> 賀蘭容修在燈下看書,槐香剪了燭芯,罩上燈紗,勸道:“公子歇了吧?!比菪薜哪橗嫳粻T光籠罩,光色曖昧,臉色不明?!澳阆认氯バ肆T。一會兒讓圓子來伺候就是?!?p> 聽見了槐香出去帶上門的聲音后,容修放下了書,往后一靠,整張臉轉移到晦暗的地方。那日則靈突然邀他去看摔跤是他沒有想到的,自己應約去了,二人如從前一樣看完勝負,是他更沒有想到的?;貋淼穆飞?,則靈堅持要送他,一個在馬上,一個在車里,一路無言。還沒離開的時候,在摔跤的壯漢被抬出去時,則靈問他可有什么話要囑咐。他想了很久,說:“好好對大妮?!?p> 則靈看著他,他才想起來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坐在一起了,更不要說四目相對?!叭羰撬幸稽c不情愿或是你有一點阻攔,我都不會強迫?!?p> 容修無力地笑了笑,他想不起當時自己因何發(fā)笑,總之記得自己對則靈說:“你以后好好對她吧。為了她,也為了我自己,這句話我必須給你說?!?p> 則靈不曾因多年前的失誤對容修道歉。容修也沒有因為他助自己進了國子監(jiān)而感謝。沉默籠罩著他們在一起的絕大多數(shù)時間,即使他們相遇相識時少年英氣,笑語連連。
則靈夢中回到了嶺南,身處崇山峻嶺,他第一次如此害怕,夢里那鉆心的疼痛太過真實,逼得他幾乎窒息,最后掙扎著醒來。
他捂著胸口,還記得疼得從馬上摔下來倒在一片深林里的感覺。密林遮住了陽光,他不知道自己身下是堅硬的巖石還是落滿樹葉的陷阱,巨大的樹蔭像深淵將他吞下,慢慢咀嚼折磨他。
當年容修騎的馬被斬斷前蹄,眼看容修滾落,前面就是把叛軍的大刀,則靈幾乎是從自己的馬上跳下來,狠狠砸在地上一把推開容修。容修雖然避免了被腰斬的危險,但臏骨被厚重的刀口切見白骨,痛的暈了過去。生死攸關時,則靈不記得自己如何從地上爬起來砍去那人的頭顱再把容修托上自己的馬。他一聲口哨馬兒馱著容修跑回旗下,自己卻被后腦的一記悶棍打趴下,彼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四肢百骨如斷裂般疼痛。受驚的駿馬倉皇從他身上的甲胄踏過,馬蹄毫不客氣落在他的心口。他耗盡所有力氣望向容修的方向,只聽得一聲巨響......
他守在那個滴水的茅屋外,這是大軍被霧瘴困山中最好的住所,他讓給了昏迷中的容修。他們勝了,可是容修昏迷不醒,他自己負傷慘重。初時他一心懸掛在容修的腿傷上,沒有及時到馬蹄踩在心上給自己帶來多大的傷害。直到南方陰雨連綿的天氣里,從心口蔓延開來的疼痛把他困在床沿,連帶領部隊撤退的力氣都沒有。
那一天容修躺在擔架上,沒有在意也從沒有細細考慮過為何一向雷厲風行的主帥則靈足足遲了三個時辰,才宣布推遲歸期,他當時滿腦子都是自己臏骨以下僵硬不能動彈的小腿。
則靈擦了擦臉頰的汗珠,就像那日閆氏擦淚一樣。閆氏跑來問他,能不能開春再把則燕送走,馬上入冬了,山里很冷。他狠了狠心,說不能,要讓則燕去山中博學文書,收斂心性。他知道,等推遲到春天,則燕就不會被送走了。
這回回長安的時候,則燕問他,是不是怕來日功高震主才不再掛帥。則靈笑了笑沒有回答,只是為則燕的成長感到欣慰,他長大了,可以身在江湖心在朝堂,關心謝氏一門的前途了。則靈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他在嶺南的濕冷中撐不住了。他沒有像從前一樣保則燕,而是送則燕去自然山,是想早點磨煉則燕,只有則燕堪接替自己在軍中的地位。則靈希望則燕可以早日改變性情,尤其是對父親和家中人,則燕該更成熟些。
“圓子!”容修喊來圓子,看著他捂著凍得通紅的耳朵從外面跑進來,容修吩咐道:“下回去三姑娘那邊送東西,讓她知道我與謝將軍見面了。我一心祝福他二人。”圓子低著頭,吞吞吐吐問出關鍵:“姑娘只怕會問我,大公子與謝將軍可相處和睦?”
相處和睦?容修親手拿起剪子,剪斷一根燭線,那燭火竟還亮著,他又撿起案上參湯碗里的勺子壓了壓,火光被碾免?!澳悄阃f,我與謝將軍,交談甚歡?!?p> 那天在國子監(jiān)諸生論道。容修旁征博引,直陳先溫飽后傳道。厚積薄發(fā),一時措辭激烈、鋒芒畢露。他還記得以為世家公子在下學后經過他的桌邊,鄙夷地看了眼他的四輪車,低聲譏笑道:“伯攸兄論道厲害,可是年過弱冠還未娶妻,不知能否行人道?”
他對槐香冷淡的態(tài)度,自己也不知是因為房事會戳破他殘疾的事實還是獨身多年的不習慣。他對則靈說:“為了她,也是為了我自己”的時候,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打算挑起這個身份的責任——賀蘭氏嫡長子。同為嫡長子,他曾經的兄弟謝則靈做得實在很好,接下來,得看他了。
雪夜分別的時候,他說了一句:“從此你我,只是舅婿,再非手足?!币魂囷L飄過,卷落松針上的積雪,謝則靈一人一馬的背影在雪中越來越遠,不知可聽清了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