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她對我是個什么看法
“我說過我會來找你的,現(xiàn)在我來了?!边@句話或者說這十四個字的分量是難以描摹的,可以這樣說,在李白甫的前半生中,他從未給予一句話如此厚重的分量,也從未一句話需要鼓足這么大的勇氣才可以說出口。這足以說明王微安的出現(xiàn)、王微安這個姑娘對人到中年的李白甫來說有著多么深遠的意義。一個人閱覽了人生大半的風景,高山之巔站過,低谷的涼風吹過,他對世界與人生就會有不同的看法。李白甫剛滿三十五歲,于一個人漫長的一生而言,他這個年齡絕對算不上能看穿或者看破一切,充其量只能說不再幼稚,不再張揚,該是穩(wěn)重的時候了。但是李白甫又和別人不一樣,他可以說是少年得志,在人生的中路經(jīng)歷了一些挫折與坎坷,但他的這種得志決不會不長久,因為他走得是一條求知的道路。求知這條路就不存在不長久這種說法,求知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因此,求知只有起點,沒有終點。而李白甫之所以能少年得志是因為他所學的東西正好是這一時代,即他所處的這個時代人們急切需要的。人們正在犯瘧疾,一個人立馬研制出一種治瘧疾的藥,這個人想不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都不可能。李白甫所處的正是這種情況:在世界范圍內(nèi),幾乎大部分人都有或輕或重的心理問題,而李白甫非常不湊巧地研究的就是這些問題,于是他被這個時代所需要,他被置身這個時代的人所需要,這就是李白甫少年得志或者說能實現(xiàn)個人價值的本質(zhì)原因。
但是站在李白甫個人的立場,當他作為一個研究人類行為的旁觀者閱覽了無數(shù)人短暫或不那么短暫的人生后,當他作為當局者閱覽了自己前半生的人生后,他不可能不跳出人類世界重新審視人類的行為,也不可能不跳出自己的世界重新審視自己的行為,因此,李白甫雖然只有三十五歲,但是他比一個閱盡人海波瀾、即將走到人生盡頭的人更清楚什么才是對一個人最重要的東西。正因如此,對王微安說的這句話,李白甫才給予了那么厚重的分量。然而,此刻,這種分量只有李白甫自己清楚,王微安并沒有感受到。王微安唯一感受到的是這位老師既拘謹,又坦誠;既嚴肅,又熱情;既令人捉摸不定,又令人難以理解。所以李白甫的話音一落,王微安只是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
王微安的沉默讓李白甫覺得特別尷尬,于是他又鼓起勇氣說出了自己的主要動機:
“我想邀請你共進晚餐。我想我們有些話還沒有說清楚,也許有必要再談一談?!?p> “可以?!蓖跷菜斓貞馈?p> 王微安為什么讓李白甫傾注了這么大的用意,就是因為她的真誠、坦率。而在這種真誠與坦率中貫穿的不是盲目,而是理性。理性駕馭著真誠與坦率,于是王微安就不知不覺顯露出了她的人格魅力,這正是吸引李白甫的地方。因此,這一刻,裝腔作勢的李白甫和落落大方的王微安比起來就顯得有點遜色了。
“請等我一下,”王微安又說,同時把胸針拿起來別在胸口,并合上書本站起身,“我去和另一位同事交代幾句,我們就可以走了?!?p> 王微安離開后,李白甫把目光放在王微安剛剛合住的那本書上。這是瑞士心理學家卡爾·榮格的《自我與自性》。這本書李白甫在很早以前讀過,內(nèi)容深刻,但語言晦澀難懂,一般人,尤其是不了解心理學專業(yè)術(shù)語的人很難讀懂。李白甫順手拿起那本書,翻開看了看。他發(fā)現(xiàn)王微安在她認為重要的句子或段落下面用黑線做了標記。比如她在這樣一句話的下面做了標記。這句話是:首先,他對這個人的看法也許是從真人那兒獲取的不完全圖像;再者,他會將主觀修飾強加于這個圖像上面。
這句話使李白甫陷入了沉思。他心想:
“我在她的心目中是一幅什么樣的圖像呢?而她強加在這幅圖像上的主觀修飾又是什么呢?假如我知道了這兩點,我就知道她對我是個什么看法了。但愿她的看法對我有利?!?p> 李白甫這樣想合情合理,他也不可能不這樣想,畢竟他比王微安大十幾歲,年輪的跨越不可避免地使他們之間存在志趣、思想與生活內(nèi)容上的不同。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感興趣的時候,這種想法就會油然而生。當李白甫這樣浮想聯(lián)翩的時候,王微安已經(jīng)快要走到閱覽室的那一邊了。另一位管理員在那里。這位管理員也是一位年輕人,比王微安大五歲,是個矮胖、敦實的姑娘。
去閱覽室的一路上,王微安心潮澎湃、思緒萬千。王微安沒想到李白甫會這么快來這里找她。王微安自認為自己年輕氣盛——正如李白甫所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輕重地冒犯了李白甫。她明知妻子自殺是李白甫的痛楚,卻像個惱羞成怒的人一樣,故意觸碰他的創(chuàng)痛,使一個堂堂正正的七尺男兒,在她這個弱不禁風(在王微安的內(nèi)心深處,她從不這樣認為)的女子面前表現(xiàn)出肝腸寸斷、心如刀絞的悲痛瞬間,王微安覺得她使李白甫丟臉了,有愧于他。王微安認為自己有必要向李白甫道歉,但又不知道該如何道歉。因此,回到圖書館以后,王微安一直耿耿于懷,一下午都坐臥難安,也就是剛才才稍微平靜下來,能夠讀進去書了??删驮谶@個時候,李白甫卻突然出現(xiàn)了。
“他說要邀請我吃晚餐,可吃飯的時候,我該和他談什么呢?”王微安邊走邊想,把趙悅馨的生日忘得一干二凈,自然也就想不起來她已經(jīng)答應趙悅馨晚上一起吃飯的?!拔矣X得我沒勇氣和他推心置腹地暢談了,在發(fā)生了下午那件事后,我們的心里都留下了復雜的印象,這種印象既說不上是愉快的,也說不上是不愉快的,我也說不清那是一種什么樣的印象。只能說復雜,也許是深刻。不,什么都不是,也許只是一件攪得人心神不寧的突發(fā)事件罷了?!?p> 王微安突然停下來,因為她低頭時不經(jīng)意間瞥見了那枚漂亮的胸針。即便看到這枚胸針,她依然沒從這枚胸針因何而來這方面想,因此也就必然沒有想起晚上聚餐的事。此時此刻,王微安滿腦子想的都是站在那張桌子旁等她的李白甫,以及與李白甫有關(guān)的一切事情??梢赃@樣說,李白甫攪亂了王微安的一池春水,但是就目前來說,這池春水和愛情沒有半點關(guān)系。葉子和趙悅馨都認為李白甫和王微安之間肯定發(fā)生了某種男女之間的那種化學反應,對此她們還認真地、深刻地討論了一番,這番討論讓趙悅馨在情感上非常不痛快。實際上,在李白甫這一邊也的確產(chǎn)生了那種化學反應,正是這種反應使他來到了圖書館,面紅耳赤地站在了王微安的面前。但是,在王微安這一邊,她根本就沒從這方面想,對李白甫也就不可能產(chǎn)生那種化學反應。
李白甫攪亂了王微安的一池春水,在王微安這一方面這池春水是她的思想,而不是她的感情。十五歲以后,王微安開始一個人打拼自己的世界。一個姑娘單槍匹馬地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不容易,是真的不容易。因此,王微安對情感沒有本質(zhì)的需求,也就沒有養(yǎng)成依賴別人的習慣。她唯一養(yǎng)成的是珍惜時間,求知若渴的習慣。這種習慣把王微安塑造成李白甫見到她時的這個樣子。他們相遇了,意料之外地進行了一場可謂精神與思想的交流,在這種交流中,王微安幾乎是把她爭分奪秒、夜以繼日的所學體現(xiàn)在了每一個字句當中,字字值千金?。∫驗樵谶@之前,王微安沒有發(fā)揮她學識的舞臺啊!她的所學沒有用武之地啊!在日常生活中,王微安沒有交流的對象,更沒有交流的對手,她的所有所學都在她的肚子里一方面沉淀,一方面又腐爛,而在與李白甫的交談中,王微安就像置身競技體育一樣,無所顧忌地展露自己的思想,組織自己的語言,從一種理論跨越到另一種理論,從一個思想家跳到另一個思想家,摩西的法律、耶穌的苦難、馬克思的資本、弗洛伊德的性本能她都可以大談特談,因為李白甫能聽懂,也知道她在說什么,這就是王微安興奮的地方,這就是為什么當李白甫來找王微安的時候,王微安把趙悅馨的生日與晚上的聚餐忘得一干二凈的主要原因。
人在什么時候神經(jīng)最興奮?精神最激越?就是體現(xiàn)自身價值的時候。王微安為趙悅馨寫那篇論文幾乎是一氣呵成的??上?,王微安的才氣與學識多么需要施展的舞臺。而李白甫的出現(xiàn)對王微安來說正是她所需要的這種舞臺,所以她打從一開始就沒往情感方面想,即便想了,要知道對王微安這個姑娘來說,情感也是要為事業(yè)或者說實現(xiàn)個人價值讓位的。
即將六點鐘時,趙悅馨和葉子從雙偶咖啡館走出來,臉上帶著人們推心置腹地交談過后常有的那種神采奕奕的滿足神情,步調(diào)一致地朝圖書館走去。她們在圖書館前面的丁字路口遇到了張之琛。像所有熱戀中的人一樣,雖然趙悅馨和張之琛只分開了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但她一看到他,那張原本就容光煥發(fā)的臉看起來更加嫵媚動人了。愛就像孕婦即將分娩時的那種陣痛,是抑制不住的。趙悅馨立刻不自覺地把葉子丟在后面,邁著急切的步伐走到張之琛跟前,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并用喜悅、激動和興奮的目光望著他的臉。張之琛的臉沐浴在夕陽的柔輝下,棱角與線條更加分明了。但是當他的戀人像一股熱風撲面而來時,張之琛的眼睛卻沒有光彩,目光也很渙散,連表情都顯得那么不耐煩。當趙悅馨握住張之琛的手的一瞬間,出于一種本能反應,張之琛就像觸電一般不自覺地往后退了一下,但就在他的手即將要脫離趙悅馨的手時,張之琛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于是立馬反手緊緊地抓住了趙悅馨的手。然而趙悅馨什么都沒有看到,也什么都沒有感覺到,因為她的愛迷蒙了她的眼睛,遮擋了她的心。趙悅馨沉浸在少女的幻想中,把一切都美化了,現(xiàn)在站在她面前的不是真真實實的那個張之琛,而是她正在熱烈地愛著的、美化過的那個張之琛。因為她愛他,她就不自覺地給他罩了一層光環(huán),而正是這層光環(huán)晃了趙悅馨的眼睛,使她自己什么都看不清。
但葉子卻把一切都盡收眼底。這一刻,站在趙悅馨和張之琛后面的葉子就像在看一出啞劇,雖然沒有臺詞,但她看懂了深意。葉子的心下沉了。葉子是趙悅馨的同學,也是她的室友,但更為重要的是她也是一位女生。女生都愛幻想,假如趙悅馨在少女時代幻想過她的白馬王子,那么葉子不可能不幻想,所以葉子懂女生幻想的意義,更懂當幻想照進現(xiàn)實后,那位曾經(jīng)的少女的那顆心是怎樣的。可以這樣毫不夸張地說:這顆心是任何一位桂冠詩人都無法用精準的詞匯去歌頌的。然而,這一刻,葉子看到這顆晶瑩剔透、琥珀一般的心究竟奉獻給了怎樣的一位男士??!所以她的心下沉了。
“之琛,你來得真準時。”趙悅馨用親昵而溫存的口氣對張之琛說。臉上掛著幸福的微笑。
張之琛對趙悅馨不自然地笑了笑,然后放開她,向站在后面的葉子走去,在離葉子兩步遠的地方站住了。
“葉子,你的論文寫得怎么樣了?”張之琛面帶微笑,彬彬有禮地問道。
張之琛雖然和葉子也是同班同學,但三年來他們倆的關(guān)系僅限于見了面不陌生,知道自己的班集體有這樣一個名字的存在并附加這樣一張面孔。但自從和趙悅馨確定關(guān)系以后,張之琛覺得有必要對和趙悅馨住在一個宿舍的葉子表現(xiàn)得禮貌、熱情一點,這主要關(guān)系到他作為趙悅馨男友的形象和品質(zhì)問題。張之琛知道以后難免要和葉子經(jīng)常周旋,最好給她留個好印象,以便她少在趙悅馨的耳旁吹不利于自己的風。可張之琛萬萬沒有想到,開局他就不順利。這一刻,他的形象在葉子的心目中損壞得早就不能稱其為形象了。在葉子看來,張之琛連個人都算不上,既然都不是人,何談形象?
在這個世界上,女人最痛恨的就是男人玩弄女人的感情。你可以大張旗鼓地不愛,但你不能假借愛的名義傷害多情的女人。這是在女性世界里最不能容忍,最令人詬病的事情。但張之琛偏偏讓葉子看清了這一點。而更為關(guān)鍵的是,葉子之前在內(nèi)心里是給了張之琛很高的評價的。因此,正是這種反差越發(fā)讓葉子覺得張之琛這個人不是“人”。所以,張之琛那樣問葉子,葉子冷淡地回答:
“還沒寫好。我才疏學淺,不像你們都才華橫溢,那么深奧的論文一氣呵成。我這篇論文天知道要寫到猴年馬月。”
“如果有需要我?guī)兔Φ牡胤?,請盡管說?!睆堉∮终f。
葉子沒有搭話。一個人很難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在別人的心目中沒有了分數(shù)。此刻,張之琛感覺到了葉子的冷淡,但卻不明白葉子為什么突然對他這么冷淡。
“我邀請了葉子和我們一起慶祝?!壁w悅馨又湊到張之琛身邊,用白凈纖細的手挽起他的胳膊,開心地說。
“這很好啊,”張之琛附和著說,“過生日嘛,當然是人越多越好。”
“要不我們把搶你胸針的蘇霍也叫來吧?”趙悅馨高興得忘乎所以,又緊接著問。
趙悅馨的這句話使張之琛聯(lián)想到了王微安。張之琛想到現(xiàn)在那枚他精心挑選的胸針已經(jīng)別在了王微安的胸口,不管這枚胸針是怎么輾轉(zhuǎn)到了她的手里,總之,在千回百轉(zhuǎn)之后,它終究還是到了他最想送給的人的手里,這就讓他高興。想到一會兒他就要和王微安坐在一張桌子旁吃飯了,張之琛激動得無以復加。
“我一定要盡量多點些她愛吃的菜,”張之琛在心里動情地對自己說,就仿佛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坐在了王微安的身邊?!八齻€子那么高,但太瘦了,體重再增加五六斤就更圓潤,更好看了?!?p> 一想到王微安,張之琛的那張英俊的臉立刻透出一種按耐不住的興奮夾雜著喜悅的光輝。這種光輝似乎照亮了張之琛的整個心靈,讓他精神煥發(fā),使一直看著他、等他回答的趙悅馨感到莫名其妙。
“為什么我提到他的室友,他看起來如此高興呢?”趙悅馨困惑不解,默默自問。
“之琛,你倒是說話呀,要不要把蘇霍也叫上?”趙悅馨一邊搖晃張之琛的手臂,一邊又問,“哎,蘇霍到底有沒有女朋友?如果他沒有女朋友,不如我們把微安介紹給他吧?我有男朋友了,但微安還孑然一身,我怪不好意思的。況且,她和蘇霍也許很登對也說不定呢。不然為什么蘇霍丟失的那枚胸針偏偏讓微安撿到了,而不是別人。很可能這枚胸針就相當于月老手中的那根紅線。”
趙悅馨撒嬌般的動作使張之琛游移的思緒戛然而止,立刻回到現(xiàn)實當中。這時他才終于聽明白了趙悅馨的話,不禁皺起了眉頭,厭惡地說道:
“還是別叫了,蘇霍那個人太吵鬧。而且人家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你別瞎管閑事?!?p> “那就算了,”趙悅馨一看張之琛有點不開心,趕快接話說,“微安也不喜歡吵鬧的人?!?p> 就在這時,張之琛抬眼正好瞥見葉子原本陰沉的臉色突然變了。此刻呈現(xiàn)在葉子臉上的是一種異常驚訝的神色。張之琛一直是背對圖書館站著的,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葉子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圖書館的那個方向,眼神充滿了贊許之意和喜悅之情,便不由自主地轉(zhuǎn)過臉朝她看的方向望去,一望不由得大吃一驚。張之琛的這一變化,趙悅馨立刻捕捉到了,因為她依偎在張之琛的身邊,始終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他的那張神情嚴峻的臉。此刻看到張之琛的表情驟然大變,趙悅馨也急忙轉(zhuǎn)過臉,她看到的景象同樣也使她震驚不已。
王微安和李白甫肩并肩且有說有笑地從圖書館走出來,背朝他們從另一條路離開了。因此,既沒有看見他們,也不可能遇到他們了。這就是這仨人剛剛看到的景象。正是這個景象讓這三個人都大吃一驚。他們吃驚的主要原因是李白甫和王微安竟然在如此短的時間走得這么近。下午兩點半他們第一次見面,四點鐘李白甫把王微安叫到他的辦公室,而六點鐘他們就像一對認識很長時間的男女一樣,有說有笑地一起外出。王微安扎在頭頂?shù)拈L辮子被涼爽的秋風一吹,辮梢飄到李白甫的肩膀處,繼而輕拂著他的下頜和脖子。每當這個時候,他們?nèi)司涂吹嚼畎赘D(zhuǎn)過臉用一種熱烈而溫柔的目光望著王微安。這道溫情脈脈的目光像釘子一樣,把他們仨釘在那里,呆若木雞一般一直目送著這二人離開,很長一段時間,誰也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