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
依然有霧。
寒山這個地方的霧,不但多,而且似乎已有了靈性。
人的靈性。
當(dāng)然,這只是對于入侵者而言。
什么時候該出現(xiàn),什么時候會消散,霧中精靈仿佛都已心中有數(shù)。
對冷月棲如此,對慕櫻也不會倏然憐憫。
只不過迷霧再重,也阻攔不了殺意漸生的人,而慕櫻呢?
她對這云霧里的寒山城本就全無惡念,她之所以此刻身在這兒,全然只因一人而已。
事實上在這次來寒山城之前,她連這座城的名字也很少聽人提及。
她之所以能來,并能帶冷月棲來,皆因她有一個很不錯的長處。
這個長處,一般來說人們都非常羨慕。
她的記憶力出類撥萃。
當(dāng)然,人若有太多痛苦的時候,這個長處就不經(jīng)意成為了一種負擔(dān),一個累贅。
慕櫻飛越烏松澗的方式,與冷月棲相差無幾。
只是對方乃早有想法而主動為之,她卻不可避免有些被動。
她本想追蹤著冷月棲的蹤跡而去,但偏偏事與愿違。
非但老天不愿幫她,她腳下的那頭上古神獸般的巨鳥,也不愿助她。
當(dāng)她縱過深澗的時候,冷月棲所乘的另一頭巨禽已完全消失不見。
她的心在那彈指一揮間,也似乎已被冷月棲所帶走,一同隨著他的身影而逝去了一樣。
人非但有趣而奇妙,人的感情更是這樣。
這頭巨禽雖也不中意這個入侵者,可相比冷月棲而言,總算是態(tài)度溫柔了許多。
它還不致于要跟來人拼個你死我活,但也不會出賣它的家,還有它的主人。
能夠長得如此驚為天人的存在,盡管只是禽獸,可也已多多少少有了一些智慧。
從背叛這兩字來說,它們很多時候比人還更加可靠,更為值得信賴。
所以在臨近它的家的時候,本仿佛還挺溫順的鳥兒,卻忽然變得躁動而不安起來。
它不愿讓外人知道它的住處,亦正如城主不想別人曉得寒山城似的。
神秘,總是希望自己能更好地更長久一些。
過早暴露在陽光下的一切,便已變得索然而無趣。
神秘和有趣,往往也是對關(guān)系頗為密切的孿生兄弟。
慕櫻并非常常都自討無趣,天上既已容不下她,她只有回到地上。
世事總?cè)绯鯌侔闱∏伞?p> 人雖無心插柳,卻已到了柳蔭深處,有意尋花的天涯孤客,卻未能見到花之瑤影,甚至連芬芳也未可一嘗。
無心插柳柳成蔭,有意覓花花不開……
但冷月棲所要尋覓的那朵花,卻非生在天香簇擁的佳境,乃是苦扎于寒山中的冰雪下。
這種花也非但不是嬌艷欲滴的牡丹,而是使人嗜血瘋狂的罌粟。
自討無趣,這個成語讓慕櫻想到了遇見冷月棲后的自己,卻已無空知道,她已比冷月棲離寒山更近了一步。
無趣,她真的是這么無趣的人?
江湖兒女的臉皮總比尋常人要厚一些,無他,只因這就是江湖。
可冷月棲的心,就真的那么冷?
也許冷的不是他的人,也非他的劍。
冷的只是,他對這個世間的不信任。
孤獨已久的人,人在軟紅心亦似已遠在天涯。
揣著這樣一份復(fù)雜而游移的心思,慕櫻的腳已踏在了一片陌生而遙遠的土地上。
這是片在她記憶中從未出現(xiàn)過的地方。
情到濃時情轉(zhuǎn)薄,霧到深處霧成絲。
如絲如雨,令人頓感虛幻。
不過慕櫻的思緒仍然清楚。
她雖未知寒山已近,卻已曉得自己切切實實到了一處不可預(yù)測的所在。
如春蠶吐絲般的云煙中,已出現(xiàn)了一點影影綽綽。
漸行漸近,漸近漸多。
影影綽綽,已化成一片幽森。
林木幽幽,一眼森然。
形單影只,孤身自憐,縱是江湖浪里人,也存不由冷怯意。
然而,這些都不能成為慕櫻前路上的攔路虎。
她絕非深閨中的未見世面之流。
自古屠虎有男兒,可在巾幗眼前,也能視作等閑。
她也并非想做什么女中豪杰,只是想多一點了解一個人而已。
正如烏云也不愿稱什么英雄,只為能再看她一眼罷了。
可江湖并非自家的后花園。
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念頭,說不定也要付出道不盡的代價。
滿目瘡痍,冷風(fēng)入骨。
一條條已幾乎掉光葉子的枯木,也猶如一根根已風(fēng)干了的人骨頭,凄涼而詭譎。
慕櫻不知道在前面迎接她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會看到什么。
她只有向前,一直向前。
在這個地方,方向仿佛已失去了任何意義。
因為無論走向何方,人至何處,面對的都是未知。
未知,也是無知。
無知之人,無知之心,無知的盡頭。
盡頭是何處,仍然是無知……
路終究還是有了盡頭。
然而與其說是盡頭,不如說只是無知途中的一道小小關(guān)卡而已。
沒有守關(guān)的人,沒有人,一個人也沒有。
有的只是風(fēng)聲蕭蕭,如蕭聲入耳,更多的只是寂寞。
無邊的寂寞。
這種季節(jié),此時此地,帶給人的也只有寂寞而已。
可慕櫻的心中,卻已如寒潮般漫上了一片涼意。
凜冽而附骨的陰涼。
在不遠處的枯木間,竟已露了一片殘瓦。
森森幽邃中,一座孤獨而清冷的古堡,已映入人的眼簾。
荒山野林間,驟然出現(xiàn)了這么一處建筑,出現(xiàn)得如此突兀,的確讓人渾身不自在。
莫非,這就是傳說里吃人老妖的巢穴?
這里已非人間?已是凡人不該來的臨淵絕域?
寒山,本就是個平常人絕不該來,絕不能來的龍?zhí)痘⒀ā?p> 可再兇險萬分的地方,終究還是人住之所。
難道,還有別的什么東西?
慕櫻眸中已有兢色,也有一絲看不見的惴惴。
可她終究沒有表現(xiàn)出來。
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她絕不能有半分退縮。
況且,現(xiàn)在的她已無路可退。
不前進,也難免無恙。
萬籟俱寂,風(fēng)聲卻更為嚇人。
只有腳踩在落葉間所發(fā)出的“沙沙”之聲,在林中回蕩。
冷風(fēng)如刀,也如簫。
風(fēng)聲中,竟已真有簫聲遙遙飄起。
如月下亡魂,撫簫自嘆。
慕櫻秋水般的眸子已像激起波浪,宛若寶石被跌得粉碎。
只因在簫聲中,已有一個高大的黑影向這邊撲來,身法相當(dāng)快捷,簡直不像是人。
同時,隨風(fēng)也沁來了一種奇異而難逢的香味。
慕櫻曉得這種味道,這是幽曇花久違的芬芳。
她見過這種花。
一種在天地間綻放過,卻又仿佛不曾存在過的花朵,有如春云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