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葉紛飛,如絕望中的人從高空墜落。
可飄落的木葉,還能舍己孕育出下一世的青春,下一世的高掛枝頭,還能再看一遍美麗而迷醉的人間。
人卻不能,已絕不能。
他們只能揣著終生的遺憾,去一個他們自認為快樂而平等的世界——
西方的極樂或者東方的琉璃。
他們會去得遠遠的,遠到他們自己也早已忘卻了他們是誰?
究竟是誰?
天邊有雨雪,所以人間也有落葉。
落葉如毯般鋪地,所以冷月棲的掌中也有落葉。
落葉不止一片,幾片的葉子,就已能折成一個瓢子。
小小的瓢子,小到一個三歲孩童,就可把它托在手心。
冷月棲的掌心當然非小孩能比,他的手里也正有一葉輕瓢。
瓢里赤紅一片,隱約間還能嗅到一線腥味。
赤紅一片也如苦瓜臉的笑容般凝結,似一灘已在陽光下曬了幾天,已將消亡的血污。
血,這就是血,赤裸裸的血,童叟無欺。
不過這瓢血當然絕不會是人血,否則這兩個人中早已不見一位。
可此時不但冷月棲在,一臉哭相的苦瓜臉也在。
這只是一瓢方從兔子頸上放出來的兔子血而已。
可血卻不冷,非但不冷,而且還如裊裊炊煙般騰起一道白霧。
熱的白霧。
新鮮的血液本就容易入口,更何況是熱的。
所以冷月棲在喝血。
他喝得既不慢,也不快,就好像在品嘗著一碗剛從鍋里盛出的雞湯,香郁而可口。
但在苦瓜臉眼中看來,這一幕簡直能使他說不出的難受。
他的身子又冷又熱,就好像剛從一口溫泉里上來,又瞬已掉進了一口冰窯。
這兒有溫泉,然而渾身發(fā)冷的他,卻不想躲到泉里去,只因他怕自己一下去,就再也上不來了。
火還在燃燒,燒得“嗶啵”作響,燒的還是木葉,滿世界的木葉。
火上有肉,肉色金黃流香,香氣襲人,人卻不前。
不敢前。
這個臉色已有些微醺的黑衣人,在苦瓜臉看來,已無疑像一個吸血鬼。
一個冠冕堂皇,堂而皇之地在大白天里吸血的吸血鬼。
他本來蒼白的臉也仿佛已因得到滿足似的,顯得說不出的有血氣。
可他的動作卻依然沉著而冷靜,他的嘴唇甚至連一絲血漬也沒有沾上。
他片刻前仿佛根本沒有飲過血,一點也沒有。
苦瓜臉沒有看見冷月棲的眼睛。
他在猜想:“他的瞳孔會不會也已如吸血鬼般,變得說不出的詭異通紅,貪婪而殘酷?”
他不由被自己這個想法驚出了一身冷汗。
此刻的他,正站在冷月棲身側數(shù)尺外,還要靠后一些。
從這個位置看過去,冷月棲絕不能瞧見他。
云霧雖已遠去,溫泉里飄來的水汽卻又已云集。
這正是隱匿形跡,捉刀殺人的好時機!
而苦瓜臉的手里,卻正好有刀。
利刀!
這柄刀雖已好像不敢在冷月棲面前撥出,可此時它卻在他的背后。
苦瓜臉也霍地被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跳,他的冷汗不免已更多了。
冷汗雖多,可人的步子卻已動了。
動得很輕,很慢,輕得猶如落葉,慢得仿佛處子般的閑庭信步。
動作雖緩,可一旦有了開始,就絕不容滯步。
人的實力雖也許不行,可一旦有了躍躍欲試之心,就很難再去抑制。
結局他當然是不知的,可盡管是死,他也已毫無顧忌。
苦瓜臉同時又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
冷月棲雖奔波不息,可他捧著瓢子的手依舊干凈,甚至連指甲也依舊整潔如初。
黑衣雖不如白衣顯臟,可他衣服上的污垢卻也實在少得可憐。
他顯然是一個愛干凈的人,至少骯臟與他沾不上邊。
可這也正是最令苦瓜臉想不通的地方——像冷月棲如此一個在意邊幅的人,卻為何偏偏是一個殺手無情的劊子手?
他不了解,也不愿了解,更不敢了解。
死人是不需要被了解的。
冷月棲既已來到這,就絕不能再有命活下去的。
苦瓜臉堅信這一點。
不過,把冷月棲送入地獄的人若是他,他就更開心了。
人無論身處何地,以何業(yè)為生,若是有一個出人頭地的際遇擺在眼前,我相信沒有人可以拒絕的。
絕沒有。
除非……
太過消極的人,不提也罷。
冷月棲仍然不動,仿佛也已不聽,不聞。
刀已在身后,不足四尺。
人也是。
時間宛如停止。
時間似流水。
水已不前,漩渦卻越來越大。
被卷入里頭的人,又將是誰?
又能是誰?
人不知,時間必然深諳。
然而,它已閉上了嘴。
不但閉上了嘴,還深藏起它的眼睛。
苦瓜臉的刀法也并非俗流,也是經過一番常人難以忍受的苦練的。
在沼澤云霧里的一劍,他的刀還未盡全力。
只因云繞霧纏間,他本以為很容易得手。
所以這一次,他已蓄精養(yǎng)銳,準備給對手狠狠一刀。
致命的一刀。
手足協(xié)調,撥刀的力道均衡而恰到好處。
這已是最后一刀,終結一刀,永無輪回的一刀。
當?shù)朵h雪花般落下時,他甚至已忽然有一許惋惜。
他惋惜的也許有冷月棲即將凋零的生命,但更多的卻是,被殺的人卻還沒來得及聽他說出兩三個字。
苦瓜臉的姓名。
如此一來,死去的鬼魂恐怕也找不到要尋仇的人,只因在生死簿上,根本看不到他的名號。
刀出如虹,刀落如電,飛虹閃電,剎那綻放,又頃刻遠逝。
當然遠逝的并不止這些。
可靜止的時間仿佛突然又動了,漩渦中的流水也已突然如一道龍卷風般激濺而出。
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苦瓜臉面龐上。
然后,他的臉就已忽然真如苦瓜般扭曲。
刀已落地,人卻已不住嘔吐,彎下腰嘔吐。
因為濺在他臉上的絕不是水,是血,鮮紅如殘陽的血。
此刻沒有殘陽,只有血。
葉瓢中的血,殘血。
而葉瓢,就在冷月棲掌中。
他沒有回頭,卻已倏然站了起來。
溫泉散發(fā)的水霧中,已出現(xiàn)了一條身影,纖瘦如柴,卻站得很穩(wěn),穩(wěn)如青松。
“你絕不是他的對手,還是別費力氣的好。”
霧中人口氣也如無視冰雪的寒梅般冷傲。
“你就能行?”苦瓜臉的嘔吐仍未止,只硬從牙縫里擠道。
“至少比你要強那么一點。”
“嘿嘿嘿……”苦瓜臉已忍住嘔吐吃笑連連,“姑且莫論你言之虛實,對我而言都僅有只可惜一詞。”
“只可惜什么?”
“只可惜你不是我想找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