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似已有雨。
也許不是雨,是雪。
這季節(jié)的雨雪,常令人如墮霧中,無法分辨。
然而無論雨雪,都已是冷的,冷得發(fā)苦,苦中帶澀,猶如鳳仙鳴的心。
誰若知自己殺了臨淵閣的人,誰的心都只能發(fā)苦,仿已吞了滿肚子的黃蓮,吐也吐不出來。
可他還抱有一線希望,也許已是他最后一線希望。
他忽已跪在地上,向前挪了兩步,然后一頭栽了下去。
你沒有聽錯,他絕不是磕,而是栽了下去。
這比磕的力量顯已大了很多,他再抬頭時,已是滿額鮮血。
可他好像根本不覺痛苦,又一次栽了下去。
等他第三趟抬頭時,已有如一個血人。
斗笠客一直沒有開口,此刻才緩緩說道:“你想我救你?”
鳳仙鳴也沒有開口,他的舉動已完全不需要開口。
斗笠客沉吟片刻,才又說道:“可是,你應該知道,我若幫助了你,豈非就已跟臨淵閣有了不和?”
“只要城主肯伸援手,我鳳仙鳴成個人都已是您的,您若有任何差遣,我都愿身先士卒,哪怕……哪怕最危險的事,我也絕不皺眉?!?p> 鳳仙鳴已又拜倒在地,看去實在如一頭已受傷且快餓死的綿羊,不但恭順,而且可憐。
又是沉默,無言的沉默。
鳳仙鳴此時最怕的就是沉默,可此時的他別無他法,只有忍著。
可斗笠客的回答卻沒有他想象中的直率,而是問道:“你如此畏懼臨淵閣,但你可知它的真正來歷么?”
這話前半句是指鳳仙鳴,后半句卻已在問幽曇。
幽曇瞇起的眸子里,忽已有了光。
她的聲音動聽,咬字也清脆宛如音符。
不過此一時彼一時,方才的鳳仙鳴已不是此時的他,這些已不再是他關(guān)注的焦點。
也可說暫時不是。
“臨淵閣之所以稱為臨淵,是組織內(nèi)下的死令,意思就是時刻警醒每一個殺手,叫他們莫要忘記自己的仇恨和使命,每天都要如在臨淵求存一樣。”
“不錯,很好的危機意識?!倍敷铱惋@然很贊賞這一點。
“可,殺手與被殺者豈非通常都素未謀面,既未謀面,又何談仇恨一說?”
鳳仙鳴的疑問確實提得中肯,這也是江湖人都想知道的事。
幽曇瞥了他一眼,只淡淡一笑:“這也難怪你不知,因為這也是他們最大的秘密?!?p> 臨淵閣的東家并非漢人,不但他不是,閣中絕大部分都不是。
他們的祖先來自關(guān)外,山海關(guān)外。
而他們的身份也絕非江湖草莽可比,渤海國的臣民一向認為自己的血脈高貴而純潔。
他們的國家曾被譽為“海東盛國”,在有唐一代曾達到極盛。
可不幸的是,唐人不但撫育了他們,也扶持了他們的一個近鄰——殘暴而粗鄙的契丹。
所以在唐滅后,如日中天的契丹當然沒有,也不可能忘記還有這么一個如此繁榮而有文化的鄰人。
所以,蠻橫而無禮的鐵蹄,終究踏碎了渤海的安平,鐵騎上的馬刀,也無情地剁下了一個個腦袋。
“當他們拖兒帶女來到中原時,本以為已逃過一劫,可誰知——”
幽曇的神色已如夕陽下無家可歸的孩子,說不出的悲傷。
西來渤海人的理想已完全破滅,他們沒有死在契丹之手,卻慘死在了一個伶人之口。
唐莊宗的寵伶。
籍口很簡單,也很直接——非我族,心必異。
那一個慘絕人寰的長夜,幽曇雖未親身經(jīng)歷,卻也心有感觸。
“所以,他們沒死絕的人,就要以殺人為樂,殺盡中原人?”鳳仙鳴的臉已不由抽搐。
“雖沒有那么發(fā)指,卻也已差不多?!?p> 鳳仙鳴仿佛想起了什么,雙目一寒,盯著幽曇:“這凡此種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還知道得如此詳盡?”
幽曇沒有回答。
她既不愿回答,又已不必回答。
因為斗笠客已替她解釋道:“她當然知道,因為她正是“五色葬花”中的一位?!?p> 鳳仙鳴的眼珠已快突出,他怎么也沒想到,這郁郁寡歡的女人,竟是數(shù)年前名動江湖的五個奇女子之一。
五色葬花,顧名思義就是五個武功很高,手段又雷厲風行的女殺手。
但凡被她們所殺之人,人們都會在死者死的地方,掘出一朵方葬不久的花朵,從無例外。
她們雖殺人,可同時也是人,這或許也正是她們?yōu)樗勒咚腿サ淖詈笠痪€悼念。
殺人者的悼念。
她們分別以一種花來代表自己,所以葬下的花也各有不同。
但有一點鳳仙鳴是知道的,五色葬花本就是臨淵閣的人。
他也知道,就在五年前,已有兩個女殺手脫離了臨淵閣,而其中之一,就是以曇花代表自己的人。
“對,對,我早就該想得到的?!?p> 鳳仙鳴此刻的表情,就儼如一個一醉方醒,頭還痛得裂開的酒鬼。
“只可惜,你見到的只是她的人,也只有她的人。”
不過,鳳仙鳴的請求,斗笠客還是答應了。
他的心一下又仿佛不太覺得冷了。
他向幽曇微微一笑,轉(zhuǎn)身離開。
可就在鳳仙鳴離門口還有數(shù)丈的時候,一種極不易察覺的風聲已突然傳入耳際。
他心頭一凜,已如飛鷹般凌空縱起,恰在同一剎,數(shù)支明晃晃的暗青子已貼著腳底擦過。
他的人雖不高,動作卻勝似靈猿。
人一縱起,已就勢一個飛撲,直躥出三丈開外。
跟著一聲清響,三支短劍已品字形釘在門邊的木樁里。
他不敢回頭。
他不是怕對付不了幽曇,可在她背后,還有一個神秘莫測的斗笠客。
他不敢冒險,也不能冒險。
他只有走。
可他走得了嗎?
在他飛撲的同時,已有一條細如手指般的飛撾若龍飛天,直抓向他的后心。
撾端全已布滿利刃,一旦得手,鳳仙鳴非但走不了,連人也必已很難站起。
情急拼命中的人如同瘋子,鳳仙鳴已無疑是個瘋子。
他聽風辨認,已知對方來勢極猛,自己已無力再向前閃讓。
他只好心一狠,拚著被飛撾抓傷之危,也要搏上一把。
說時遲那時快,他尚在半空,已覺右肩后一陣鉆心刺痛。
鳳仙鳴大喝一聲,身子飛撲之勢不減,腳已在其中一支短劍上一借力,一個筋斗已縱出了大門。
而一大片凌亂不堪的衣料碎布,已隨風四散。
與碎布一同飛灑的,還有淚珠般的血雨。
誰的淚?
誰的血?
……
“他怎么也不會知道,你父親就是當年為救一萬渤海人而死的唐國大臣……”
“這已毫無意義,因為他已必死,縱不死,臨淵閣也絕不容他?!?p> “真有這么靈驗?”
“他們每人養(yǎng)一鷹,以心血飼之,人死鷹必死,想不知也難?!?p> 人邪,簫也絕。
三支短劍,一道飛撾,皆出此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