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是殺人的,柳折絮的也不例外。
他那一道驚鴻翩翩的劍光,光采雖優(yōu)美,濺起的血花卻更凄美。
凄美的花,凄美的人。
朝鳳姬無疑是這樣一個人,她的美麗從不需他人曲意逢迎。
可沒有死,她沒有死。
柳折絮并不想殺她。
一個惶惶終日的女人本已可憐,他又何必連最后一絲喘息也剝奪?
當(dāng)鳳仙鳴看到她時,她已奄奄一息。
可這卻非她活不下的理由。
只要她想活,隨時都可以。
只可惜她并不想。
所以她死了。
一個向往她心中丹鳳之人,最終死在了鳳的懷里。
這人也許并非她心目中的鳳鸞,甚至連她的身子也不能完全擁抱。
可他畢竟是她的丈夫,是她這一世的鳳。
所以在朝鳳姬留給世界最后的一道目光中,已不免有了悔悟,有了愧意。
然而已是為時晚矣,晚矣……
“我本不該如此對你……”
“我不怨你,絕不怨?!?p> 此言毋論虛實,鳳仙鳴的語聲已哽咽。
“我知道,你表面雖欲殺我而后快,可內(nèi)心深處,卻還是把我當(dāng)作妻子的……”
“對,不錯,你說得比那些哲理都他媽的對多了?!?p> “所以,在我死前,只想聽你承認(rèn)一句……”
“你說,什么我都應(yīng)承你。”
朝鳳姬抖動的嘴角已咧起,神色卻很慘然:“我只想聽你說——你已愿諒我了,那么我便可放心去啦。”
鳳仙鳴已目眥俱裂,咬牙顫聲道:“我不恨你,從不,我只恨我自己,為何總不能令你滿意……”
“你錯了,你不是令我不滿意,只是……只是我自己太不容易滿足了?!?p> 她的手已抬起,想撫摸一下他的臉,然而終究沒能遂愿。
當(dāng)手重重摔下時,她的眼簾已合攏,如珠蚌永久合上了貝殼,再也不會再放出璀璨瑰麗的珠光。
鳳仙鳴沒有淚,他已無淚可流。
長夜寂寂,寂而凄凄,凄而戚戚。
一撮孤伶伶的墳塋,宛若崩塌的殘垣斷壁,說不出的悲哀。
無處可訴的悲哀。
柳折絮沒有看,他什么也沒看,只是淡然道:“你妻雖非全因我死,可伯仁卻終跟我有關(guān)?!?p> 鳳仙鳴只一笑,還是搖了搖頭:“伯仁之死雖跟你有關(guān),可真正逼她走投無路的卻是我,所以——”
“所以,你不想為她復(fù)仇?”
“仇?”鳳仙鳴再笑,大笑,“仇是何物?誰又是她的仇人?”
柳折絮已不忍再多瞧他一眼,緩緩回過身:“若不是我,就必已是你?!?p> 這一句短而有力,簡而意賅,猶似一柄看不見的匕首,已毫不容情地切開了心臟。
鳳仙鳴的心臟。
他已有血,血已在流,越流越多,最終必已無法堵塞。
他已轉(zhuǎn)過身,看著柳折絮的背后,眼中已像黑灰,看不到希望,而無邊無垠的黑灰。
就仿佛今晚的長夜,夜下的天幕,一樣的黑灰,一樣的沉郁。
柳折絮絕少嘆氣,此刻卻已按不住慨嘆。
他為誰而嘆?
為身后這人鬼兩隔的苦命連理,還是為他自己?
若為自己,究竟又因何而感?
但不管怎樣,他的步都已邁。
不過就在這時,他恍惚間似已聽到了一種聲響,一種他無法形容的聲響。
他雖有些疑惑,可很快就已驚覺——這是種長物掠空之聲,極長極細(xì)的長物。
但擲物之人顯然是個高手,在離手時毫無半分動靜,到掠行了一定距離時才悄然有聲。
然而到對方警覺時,東西已到近前,想避也已萬萬不能。
這手法還有一種好處,一擊可中固佳,若非所愿,擲物的人也能從容地全身而退。
這一切都在千鈞一發(fā)間發(fā)生,柳折絮已無任何斡旋空間,他甚至已無法回頭。
他只是喝了聲:“小心!”
他本是想讓鳳仙鳴低頭矮身的,可突又想到對方比自己矮了不止一籌,自己若能閃避,對方應(yīng)也無礙。
所以一聲斷喝間,柳折絮的人已驀然憑空向右挪出七寸。
在幾乎同一刻,一道極長極細(xì)的影子已從他眼前襲來,貼著他身邊擦過。
柳折絮匆匆一瞥,已瞧得明白——這是根八尺長的尖槍,可又比平常的細(xì)了不知多少。
在這月黯星稀的黑灰色中,若稍不留神,幾乎很難覺察。
不過槍既已過,柳折絮的心反而不那么緊張了。
他在一瞥中已看清了槍的高度,槍尖幾近肩頭,那就是說此槍無論多刁多快,都絕不能刺中鳳仙鳴。
因為鳳仙鳴的個頭,絕沒有他的肩頭高。
這一槍除非會突然下垂改向,否則只能在鳳仙鳴頭上掠過。
柳折絮一挪間身已穩(wěn)住,他沒有停步,緊接著已飛身而出。
他要看是誰在暗地里,給他們?nèi)绱藙莶豢蓳醯囊粨簟?p> 但人方一縱起,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已在身后響起。
這簡直像是一個不得不走夜路的人,突然就被惡鬼的利爪把肚子剖開,聲音絕望而劇駭。
柳折絮輕功雖好,竟也被這聲拆骨煎皮般的慘叫,驚得幾乎在空中栽倒下來。
讓他凜然的還非這聲嚎叫,而是這聲音的主人,竟是他身后的鳳仙鳴。
他怎么會中招?
柳折絮已猛地回頭。
蒙眬的黑灰色中,只見鳳仙鳴的手高高舉起,掌中一把匕首散發(fā)著幽幽藍(lán)光。
而一根黝黑的鐵槍,已完全貫穿了他的前胸,不但貫穿胸膛,而且還余勢未斂,釘入了墳旁的白楊樹間。
這一槍至少在幾丈外擲出,可力量與速度絲毫不減,最后竟還能殺了人。
這簡直已不像人間,已使人仿佛置身于一個荒誕不經(jīng)的神話當(dāng)中,使人毛骨悚然。
柳折絮已冷不防倒抽一口涼氣。
他本還想繼續(xù)追蹤那神秘而可怕的敵人,可見鳳仙鳴這般驚怖慘狀,腳卻已無法再挪半尺。
鳳仙鳴尚未斷氣,他掌中利匕依舊閃著寒光,映得他已白如金紙般的臉,更無半縷生氣。
他想掙扎向前,卻已無能為力,一雙鬼氣森森的眼睛,仍死死盯在對方身上。
柳折絮看著他,緩緩道:“你……還是想殺了我。”
“是的……”
鳳仙鳴聲已嘶啞,舌已干燥,卻還是掙扎著說出了最后的話,也是他留給世人最后的懺悔:“我之所以殺你,只因我要替她完成最后一個心愿……”
替妻子殺死仇人,也許已是他這生為她力所能及的最后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