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故事的主人公姓霍克,至于叫什么,在將近二百年之后,已沒人記得,似乎是博格,又似乎是伯恩。
霍克是班圖人,出生在西非剛果河沿岸。他是天生的獵人,父母早亡,也沒有娶妻生子,一直一個人生活著,整日與野獸為伍,久而久之,他仿佛也成了一頭四不像,角馬般高大強壯的身體,漆黑的臉上滿是鬣狗似的白色圓斑彩繪,眼睛始終泛著獅子一樣的寒光,跑起來的時候如同發(fā)怒的野牛。
平靜的生活就在他四十一歲的時候掀起巨浪,那是1816年,夏秋之交。
那天,他在睡夢中見到了早已死去的父親和祖先,父親是一名戰(zhàn)士,從小就教他打獵,雖然去世了,但班圖人相信祖先們都超脫了死亡,生活在精神世界中,就居住在附近的樹上、河流或山岳旁,隨時佑護同部族的人。
他正看著祖先們圍爐交談,突然感覺腦后被重擊了一下,黑暗中只看到好幾個弓著身子的人影撲了過來,隨后便昏了過去。
弄醒他的是頭部的劇痛,一束強光打在左眼上,他緩緩睜開眼睛,光線來自頭頂?shù)囊粔K木板,被切分為許多方格,像窗戶一樣。
所躺的地方不住顛簸,讓他一陣眩暈,他靜下來去聽,頭頂是狂風的呼嘯聲和低沉的雷聲,身體下方則有一股巨大力量不停翻涌,傳來轟轟的悶響,好似成千上萬頭猛獸在怒吼奔騰。
就在這時,一個亮點快速落下,有一滴水從頂上的窗戶滴到他嘴里,是一種濃烈的咸腥味-海水的味道,他意識到自己在一艘船的甲板下面。
隨后,水滴越來越多,倒灌一樣澆在臉上,他想去擦,要抬手時卻發(fā)現(xiàn)手被銬住了,透著寒意的鎖鏈像凍結(jié)的冰蛇一樣緊緊捆在他手上和腳上。
他的額頭突然有一層冷汗冒出,眩暈感慢慢消失,他借著光線向身體左側(cè)看去,不由一震。
在他的左邊,是一排和自己一樣的黑人,他們一個緊挨一個,全一動不動,就像擁擠著排列在河邊的死鯰魚,只是胸口還在起伏,都還活著。
他轉(zhuǎn)頭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右邊、腳底下、頭上方,全都是人,每兩個并肩鎖在一起,右腿對左腿,右手對左手。
他想起之前聽人說起過獵奴的事,那些白人出槍挑動酋長捕捉當?shù)厝耍缓笏麄冊儆脴屩椝?、甜酒等向酋長交換,把這些人賣作奴隸,以此賺取暴利。
“兩個月了……我不想活下去了”,右側(cè)那位須發(fā)盡白的老人似乎病得很重,已神志不清,嘴里低聲念叨著。
他用手掐著大腿,讓自己保持清醒,思考如何應(yīng)對。打獵時,他遭遇過被野獸圍攻的險境,卻感覺遠沒有眼下棘手,茫茫大海上,如果沒有船,一個人要想逃生是不可能的,唯一的生機就是奪下這艘船,但甲板上有怎樣的人、會對他做什么,都還不清楚,相比于野獸,他對深不見底的人心更恐懼。
這時,一陣皮靴踩踏聲傳來,接著是木板被打開的聲音。
“起來!黑人們!”
“站起來!移動!”
幾個同樣粗暴的叫嚷夾雜著鞭子揮舞和拳打腳踢的聲音,躺在地上的人全都被驚醒,掙扎著站起來,鎖鏈聲亂作一團。
他們在強力的催促下從一個出口往上爬,他抬頭看到灰蒙蒙的天空,直插入云的粗木桅桿和鼓脹的巨大白帆,空氣變得充足,像是從洞穴回到了地面,他吸了一口氣,腳剛剛踏上甲板,一根鞭子甩在了背上,火燒般疼痛,他回頭想瞪那個人一眼,還沒等看清,一只腳已踢了過來。
他被驅(qū)趕著走到早已排好的一列黑色的隊伍里,所有人臂上和胸前都有一個鮮紅色紋章烙印,雙手和腳則被鎖鏈緊緊捆住,沒有反抗的可能。
站穩(wěn)后,他開始像打獵前一樣觀察周圍的環(huán)境。這是一艘雙桅縱帆船,兩根主桅桿支撐著船首斜帆、前帆、主帆等六塊船帆,如振翅欲飛的鳥翼。船尾插著一面左綠右紅的大旗正迎風擺動,他認出那是葡萄牙的國旗。
順著船尾向前看,是無邊的大海,陰沉的天空下,水呈墨藍色,仿佛流淌的毒液。海上并不平靜,強風挾裹著奔騰的白色巨浪如云層翻滾不斷涌來,發(fā)出獅群般的低吼,泄憤似的猛烈撞擊著船身,船在這樣的力量面前,就如漂浮在烈火中的木頭玩具,隨時都會被吞沒毀滅。
耳邊傳來一聲清亮的鳴叫,他循聲望去,那是一只通體褐色的海鳥,張開的翅膀上有一道閃電形的羽毛卻是雪白色,自由地飛在空中,沐浴海風,有一瞬間,他似乎看到那鳥消失了,但眨了下眼睛,它又出現(xiàn)了。
過了一會兒,它像是被這邊吸引,飛了下來,歇在離他不遠的船沿上,他看著鳥,鳥也望向他,鷹一樣的黑色眼睛射出銳利的光,仿佛能看透他的心。
一聲鞭響將他的注意從鳥拉回船上,此時,人已經(jīng)集合完畢,一個穿著皮靴嘴里鑲金牙的白人挺著啤酒肚踱了過來,活像一頭站立的豬。
“別動什么歪念頭,否則這就是下場”,金牙晃動著手里的鞭子環(huán)視眾人,隨后指了指那個綁在桅桿下的黑人,他的背上滿是層層疊疊的紅黑色鞭痕,好似經(jīng)年累月被亂刀劈砍的案板。
“給我打?!?p> 站在兩側(cè)的人早已按耐不住,聽到命令,獰笑著揮舞起鞭子,每一次尖嘯聲之后,緊跟著就是凄厲的慘叫聲,愈合的鞭痕被撕裂,越扯越大,血順著腿流下,和船艙的海水混在一起,成了一條紅色的河。
慘叫聲沒有了,鞭打卻未停,血液噴射飛開,濺在每個人的臉上、身上。
這血花就像一個火星,引燃了他冰冷的身心,體內(nèi)有一大團烈焰火山爆發(fā)般驟然升騰,他攥緊拳,只想化作一頭野獸,將金牙和兩個鞭打者撕碎。
但鎖鏈傳出的徹骨寒意讓他無法輕舉妄動,他咬著牙,側(cè)過頭不去看,驀然瞥見那只海鳥,它還在船沿上,正很專注地看著這一切,眼睛里似乎有東西在燃燒,沒發(fā)現(xiàn)一個船員已舉槍對準它。
他故意叫了一聲,鳥被驚飛,槍自然打空了,換來的是幾巴掌,臉上火燒般疼,他強忍著。
那只鳥飛起之后,在空中盤旋了一會兒消失了。
至少它還能自由地活著,他想。
那天之后,整條船開始被死亡的陰影籠罩,短短三天,已經(jīng)有幾十人或病死或被打死,尸體則被丟入大海,水里的食肉魚似乎也嘗到了甜頭,成群結(jié)隊緊跟在船后。
他們吃的是粘稠狀的豬食,每天只能喝一碗水,第四天,因為淡水補給不足,金牙下令把五十個黑人沉海。
在他看來,死亡是一種必然,正是死,給生命以挽歌式的隆重和尊嚴,而且死亡不是終結(jié),死后會和祖先一樣生活在精神世界之中,所以他不害怕。
他害怕的是這樣無意義的死,每天目睹身邊的人消失,看多了那種死前的掙扎和死后的慘狀,他心里的恐懼如落霜般一層層加重。死亡像潛伏在黑暗中的鬣狗,不知什么時候就會突然竄出來,戴著鐐銬的他們都成了待宰的沉默羔羊,脊背發(fā)涼卻無能為力。
也沒有人敢自殺,真主不允準,沒有人能死。
隨著時間推移,行動開始變得刻不容緩,他知道一旦上岸,等待的將是更加殘酷的地獄。
之后的幾天,他開始聯(lián)合眾人,相比于這樣徒勞地等死,不少人都愿意拼死一搏,憑借獵人的嗅覺,他選出幾個可以信任的人。
萬事俱備,只等一個機會。
第七天晚上,他沉沉睡去,這一次,他夢到了至高神萊扎,那個永存的、無所不在的自然萬物之主,傳說閃電是他在點頭,打雷是他在拍打自己的地毯。
到了后半夜,一聲巨大的震響將他驚醒,半夢半醒間,他聽到外面?zhèn)鱽磙Z鳴的雷聲和暴雨沖刷聲,現(xiàn)在正是行動的好時候,但那最后一塊拼圖還沒有找到。
他嘆口氣,活動了下身體,就在這時,手碰到了一個冰涼的東西,他猛然清醒,仔細去摸,一陣狂喜涌起,那是一把鑰匙。
他想是萊扎顯靈了,一切終于準備好了。
喚醒一起行動的人,他們帶著在艙底的木箱里找到的刀悄悄爬上了甲板。
外面早已不是白天的平靜,而是電閃雷鳴,風雨大作,大海像一頭被激怒的巨獸,咆哮著將滔天浪潮直灌入船艙里。眾人分散開砍向正在降帆的船員,死亡時的叫喊被雨聲掩蓋。
他殺紅了眼,仿佛一頭掙脫牢籠的獅子,毫不留情到處撕咬,一種報復和釋放的快感隨著滂沱大雨席卷全身。
就在他割了一個白人喉嚨之后,天空出現(xiàn)一道大裂谷般的銀色閃電,照亮了那雙沾滿鮮紅色的手,他稍稍冷靜下來,這種血不同于動物的血,是有溫度的,滾燙的。
這時,前面?zhèn)鱽硪魂嚸土业臉屄暎汩W不及,一股冰冷刺穿了右胸口,他蹲下用刀撐著身體,抬頭看到一群人已舉槍沖了上來,眼前突然一黑,倒在了地上。
醒來之后,天已經(jīng)亮了,他只覺胸口劇痛,全身被緊緊捆著,金牙走過來,用尖頭皮靴對著傷處狠狠踢了一腳,一道血流噴射而出,他瞬間頭暈?zāi)垦!?p> 一隊黑人遠遠站開,圍觀著這一切,沒人敢說什么,隨后在幾個白人的咒罵聲里,他被丟入海里。
四面是一望無盡的海水,他仰著頭,看到紅白色的船體就像張開的血盆大口,桅桿上的污穢就像吞食人肉之后留下的骯臟牙垢
身體慢慢下沉,一種越來越重的寒冷漸漸包裹了身體,他試著去掙脫繩索,但徒勞的扭動只是讓血又多流出一些,染紅了周圍的水。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這樣死去,曾經(jīng)幻想的死法是和一頭野獸互相較量,之后同歸于盡。那是一個獵人應(yīng)有的歸宿,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窩囊地溺死。
身體越來越往下沉,終于到了海底,泥濘的沙里,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白色,那是無數(shù)鎖著鐵鏈的人骸,過不了多久,他就會成為這些白骨中的一部分,永遠沉睡在無盡的黑暗里,肉體的死亡并沒什么,但沒有后代,他、所有的祖先很快都會被整個世界遺忘,那就是真正徹底地死了。
不能就這樣死掉,就算明知沒有希望,可這個執(zhí)念如一個鉤子,扯著他最后一縷游絲般的生命力,和來自黑暗深處的死亡魔爪拔河。
他的眼睛盯著那艘已經(jīng)幾乎看不見的船,立下最惡毒的詛咒:讓這海水自天而降,將船撕碎,讓那些丑陋不堪的人,一起陪葬!
就在這時,四圍突然出現(xiàn)一陣劇烈的波動,水中裂開一道縫,一個人走了出來,恍惚間,他看到這人穿著有些發(fā)皺的褐色大衣,亂糟糟的黑發(fā)下,是一雙鷹般銳利的黑色眼睛,和他遇到過的那只海鳥一樣。
“活下去。”
一束金色光芒從鷹眼的手中射出,如一道閃電,照亮了海底,溫暖的光籠罩了他的身體,原本已散亂而微弱的意識開始慢慢凝聚,變成蘇醒的神智,視線變得明晰,他看清眼前情形,周圍的海水都臣服似的環(huán)繞在他身邊,像是不敢靠近,又像是在保護。
鷹眼被一層透明的空氣隔絕,凌空站在離他不遠處。
他只覺一切恍如夢境,胸口的傷已經(jīng)愈合,但血跡和依稀尚存的痛覺還在,這不是夢。
“你是誰?”
“尼摩,還好趕上了,跟我來吧”,鷹眼的目光稍稍平緩,說完陡然彈射而起,向上飛去。
不知為何,他有一種很明確的意識,自己可以控制這些水,意念一出,身體如劍魚般沖出。之前狂暴的海水變得聽話,仿佛成為他自身的一部分,穩(wěn)穩(wěn)地托著他向上,直至到達海面。
后來,他才知道那是黑石賦予自己的力量。
解救了那艘船之后,他跟著尼摩到了南美,在那里,有幾十萬和他一樣的黑人正被奴役,每天像牛馬一樣流著血汗,受盡壓榨和摧殘。
那里和他之前生活的剛果河很像,到處都是湖泊、河流、茂盛的森林,只是沒有那么熱。當?shù)氐挠〉诎踩送瑯酉嘈湃怂篮笠怨砘甑男问酱嬖冢梢远ㄆ诨丶遗c親人團聚,甚至與他們一起生活。
他常常在睡夢中見到父親和祖先,他們沒有死,永遠與他同在。
他依舊在狩獵,只是對手不再是野獸,而是比野獸更可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