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齊思沅接觸京劇到暫別,整整七個年頭。
從小到大,每每有人聽說齊思沅會唱京劇,臉上總會帶著些驚奇,再聽說她學了七年的戲,語氣里都帶著不可思議:“那么長時間一定很苦吧,你是怎么堅持下來的?”
而今仔細回想學戲的七年時光,齊思沅已經(jīng)查覺不到什么苦不苦的了。時光早已在日復一日的懷念中給那些日子潤色修整,成了一副甜美幸福的奮斗時光圖。
每日早晨的吊嗓是齊思沅必做的功課,因著是青衣行當,臺上所展示的動作有限,也不必每日寒冬九五的去外面跑圈鍛煉身體。她只需要站在自家陽臺上,對著很遠處的人家和丘陵吊著假嗓喊著“咿———呀———”,一唱就是大半個小時。
想來當年的鄰居們也足夠溫柔,那么長時間也從未有人來敲門叫齊思沅不要擾民。
齊思沅也想不通當初為什么就放棄了,明明已經(jīng)挺過了最難的部分,明明康莊大道就在眼前,她卻選擇了離開。除了七年之癢這個并不合適的詞語,齊思沅實在想不出任何的解釋。
經(jīng)歷了七年的努力,七年的放棄,齊思沅真的不知道自己這輩子還能有幾個七年可以用來這樣折騰。而經(jīng)歷了一個沒有京劇的七年時光,齊思沅不確定自己的身體是否還記得在上一個七年,她與京劇的那些往事。
她害怕她用下一個七年奮斗付出等來的,是飛蛾撲火的悲壯。若是結(jié)局真會如此,她寧愿從未嘗試,也不想就此跌落谷底,泯滅了最后一絲幻想和殘留的高光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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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沅依稀記得吊嗓那會兒自家陽臺這兒放著的茉莉花還是郁郁蔥蔥的,花開的時候清香撲鼻。她還會在吊嗓的間隙為它撿起掉在地上的花瓣,再一個個的把它們都放回花盆里,等著它們枯萎腐爛再滋養(yǎng)下一代輪回。
只是如今的茉莉,因為一場大病已經(jīng)被剪去了大半的枝干,殘存的少數(shù)枝丫上也只掛著為數(shù)不多的葉子,記憶里多到溢出盆栽的花朵也早已沒了蹤影。
齊思沅有些自嘲:“所以經(jīng)歷了一個七年,當年那個在陽臺吊嗓子的小姑娘就被世間遺忘了嗎?”
窗外有風吹過,帶來了南方的溫暖和潮濕,卻也吹散了齊思沅剛剛說出口的喃喃。
母親不知是被齊思沅通紅的眼眶怔住,還是覺得齊思沅的話有理,總之沒有再繼續(xù)勸說,只是走到陽臺替她關(guān)了窗戶:“進來吧,一會兒該下雨了?!?p> ***
那之后母親再也沒有提及學戲這個話題,卻一直催促著齊思沅去考駕照,甚至不惜自己也去報考來鼓勵和監(jiān)督齊思沅。在忍受了母親快一個月的嘮叨,齊思沅終于在考試的前一天打開了手機APP開始了科目一的學習。
母親在一旁冷嘲熱諷,揚言等著齊思沅第二天考試不及格??颇恳煌颇克牡目荚囈粯佣际请娮訖C考,滿分一百,九十及格。第二天結(jié)果出來,齊思沅考了九十四分,只比母親低了四分。從此揚眉吐氣,回到家里對著父親也是一陣炫耀。因為嘗到了甜頭,齊思沅科目四也如法炮制提前一天開始學習。卻也因為是臨時抱佛腳,齊思遠再次低分飄過了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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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駕照的第二天,齊思沅登上了返回學校的火車。母親親自把她送到省會的候車室,依依不舍地看著她拿著車票走進了站臺。
也不知是她走得過于決絕,還是母親張望得過于熱切,身旁一同走進站臺的大叔走上前來對齊思沅說:“你媽在后面看著你呢,你怎么也不回頭看看呢?”
齊思沅被問住了,想要回頭卻早已被后面趕上來的人潮推著上了電梯。倉促間,齊思沅只來得及對著大叔禮貌地笑笑,就隨著電梯消失在了人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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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車找到自己的床鋪放好行李,齊思沅撥通了母親的電話。電話接起,耳邊傳來母親熟悉而肯定的聲音:“上車了?”
“嗯?!饼R思沅一面點頭應(yīng)著,一面?zhèn)冗^身子給后面上來的人讓位置。待仔細地聽完母親的嘮叨,齊思沅笑著說起了自己在站臺口遇到的那位大叔,說起了她沒有來得及回答就被人潮推著進了電梯的窘事,母親沉默了幾秒在電話那邊哈哈大笑起來。
“這人也挺有意思的,”母親笑,“我這邊再等等估計也要檢票了?!?p> 為了送齊思沅上學,母親陪同著她坐火車來到省會,送自己離開后再獨自坐火車回去。齊思沅應(yīng)著,對著電話和母親互相囑咐注意安全之后就掛了電話。
因為心里想著上車前大叔與自己的對話,齊思沅在火車開動不久就上了自己的床鋪,卻在不經(jīng)意間紅了眼眶。
“所謂父子母女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zhuǎn)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告訴你:不必追?!?p> 齊思沅想起母親聽到自己說起那位大叔時可疑的沉默,再聯(lián)想到離家前她與母親對送她去學校這件事情上發(fā)生的爭執(zhí),沒來由的氤氳了視線。
母親原本是要送她去學校的,被她嚴辭拒絕了:“我也挺大一人了,去上個學犯不著興師動眾的?!?p> 兩方爭執(zhí)不下,最終還是在父親出面調(diào)和的情況下兩人各退一步——她同意讓母親去送,但只送到省會,剩下那一段她自己走。
于是就有了剛剛的一系列事情,可不知為什么,此時大叔的話就仿若是有人安插在齊思沅的腦海里似的,被人一遍一遍重復的播放著。可越這么想著,齊思沅的眼淚就越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隔壁床鋪的人紛紛看向她,似乎無法理解只是一趟平白無奇的旅程,為何被她搞得仿若生離死別一般。齊思沅迫不得已地把臉埋在被子里,小聲抽泣著。
大概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了沒有和母親道別而流淚,還是因為此后都將獨自一人遠行而哭泣。但齊思沅心里明白,無論道別與否,她都不再是曾經(jīng)的那個她了。
曾經(jīng)的她,早已葬送在七年人海浮沉中了。
“沒有道別,可就是昨天的人永遠留在昨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