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自太祖興兵誅暴元以來,至今已有二百六十余年,離中原王朝的三百年大限已所去不遠,王朝處處顯露出耄耋之相,危機病灶接二連三涌現(xiàn):東北有建虜跳梁自不必說,西南又有奢安之亂未曾平定,甘陜流民久撫不平,降而復叛,還有永不落幕的廣西瑤變。好不容易山東的白蓮教徐鴻儒變亂剛消停下去,山東原堂堂官軍--登州軍孔有德李九成耿仲明部,這支有兵部侍郎徐光啟捐資購炮,被登萊巡撫孫元化寄予厚望,請來葡萄牙人教習銃炮,由朝廷重金打造的西式火器部隊--居然也反叛了!
孔有德等原為毛文龍部曲,毛死后在東江諸將爭權斗爭中失利,幸有孫元化收留不至于淪為喪家之犬,后因孫元化升任登萊巡撫,這支部隊得以駐屯登州,在丁卯胡亂①中被嚇破膽的孔等彈冠相慶終能遠離戰(zhàn)斗力強悍的后金。
孫元化師從徐光啟,欽慕泰西之學,也認為火器是改變明軍戰(zhàn)場頹勢的必由之道。他上任登萊巡撫后親自前往澳門請來葡籍教習,鑄造新式銃炮,意圖將孔有德部打造成為一支西式新軍。此時孫躊躇滿志,早已將熊廷弼“東江礦徒趨利則有,應兵則無!”之斷言忘得一干二凈。
可孫元化乃文士出身,文人掌兵多如慈母教敗兒,遷就有余,威嚴不足,只有菩薩心腸,全無霹靂手段,麾下不是萎軍,便為驕兵,無事糜餉尚可,上了戰(zhàn)場就會成為大麻煩??上O仍如墜五云霧中,尚不自知,以為將糧餉供給充足,孔部兵將便會為國為民奮勇殺敵......當大凌河被圍的消息傳來,孫元化產(chǎn)生和吳開先類似的想法,命孔部三千二百人乘登州船只由海路襲擊耀州,孔哪里敢去,托言海上風急浪高,不可成行;孫只好命其轉由陸路支援關寧前線,孔等陽奉陰違,故意一路推諉遷延緩慢而行,大凌河關寧前線交戰(zhàn)了多少天,他們就在路上逗留了多少天,一心盼著戰(zhàn)時結束,歷經(jīng)三十日仍未走出山東地界。
孫元化一直敦促,孔等稱馬匹羸弱難以驅馳,孫趕緊從登州商戶處借得兩千兩買馬銀送來,可旋即就被李九成孔有德賭博揮霍一空;孫又派人敦促,可孔有德等一直以行糧耗盡,市場故意抬價牟利,費用不足等理由來搪塞,再次請糧請餉,孫哪里還能湊得出?行至吳橋,孔竟然要求回登州請糧再圖進止,為此他不惜使出詐計將士兵逼反!孫元化此刻方知,他請得朝廷厚祿養(yǎng)之,寄予厚望的東江軍竟是一群聽封不聽調的驕悍不法桀驁不馴食人民供給不肯為國而戰(zhàn)的蠹兵!
時人有詩諷道:
一個癡心人,幾條破膽漢
受命赴遼東,畏死行得慢
孫手中明明有尚方寶劍,完全可以于孔有德遷延之際縱馬馳入孔營,斬掉孔之頭以正軍紀國法,可他尚且不如袁崇煥,哪有此膽!又兼心存幻想,只是一味寫信催促,曉以大義。孔有德已知退兵不能,于是干脆撕破面皮,召李九成耿精忠等眾將言道:上戰(zhàn)場與后金廝殺必死,就地造反猶可活,不如干脆反了。眾將官本已無心往戰(zhàn),欣然響應。于是孔有德等借口地方有意抬高物價,士兵無奈偷雞被執(zhí),往前線赴死之士遭地方豪強欺壓為借口起兵,僅用十日即殺回了登州,在此期間還一路摧城拔寨,連續(xù)攻克臨邑、商河、齊東、德平、青城、新城等大小城鎮(zhèn),真正做到了其行如風侵掠如火,與出發(fā)時上司有令其徐如林,友軍有難不動如山形成鮮明對比。
孔有德部至此已然是明擺著寧可造反也不去抗金了,孫元化仍心存僥幸,他鼓起平生最大勇氣親自進入登州城招撫,孔有德假意奉孫為王,要割據(jù)一方。孫當然不從,并以自殺相威脅??紫肫湟唤闀某迹瑲⒅磿湎率秩卸髦髦異好?,放之卻能蒙蔽愚氓之眼,博得有情有義的假象,于是偽作恭敬將其送出城外。孫元化出城放聲大哭,事畢整頓衣冠,從容投案而去??纱藭r赴死已然于事無補,有此勇氣還不如當時赴軍營冒死斬孔?!皷|山礦徒趨利則有,應兵則無!”,這句話就寫在熊廷弼的奏章里,抄寫于塘報中,孫元化若是稍加留意,又何曾會弄得這樣一個身敗名裂的下場呢?
孔有德部兵臨登州之際,其東江舊相識耿仲明率部于城內響應,里應外合輕易拿下登州,總兵張大可力戰(zhàn)不敵,回府自縊身亡。此時叛軍已擁兵七千,馬三千匹,又奪庫銀十萬兩,還擁有紅夷大炮二十余門,其它各式西洋炮三百余門,又將朝廷安置于登萊等地的遼民挾裹入軍,一時聲勢煊赫,與孔李耿交好的旅順副將陳有時,廣鹿島副將毛承祿也叛明來投。叛軍實力大增,開始猛攻萊州,本該成為穩(wěn)定后方的山東此時居然成為了叛軍肆虐形勢危急的戰(zhàn)場。
至于被叛軍占據(jù)作為根據(jù)地的登州更是凄慘。南京右軍都督府張可大、登州知府吳維成、原開封府推官在鄉(xiāng)士紳張瑤等數(shù)千人死難,叛軍虜獲居民男女數(shù)萬,男丁都被殺死,女子都被作為壓寨夫人犒賞軍士,以籠絡人心,不少女子不堪侮辱或投繯或投井而死,亦有一烈女馮氏半夜手持剪刀力殺兩賊兵,后不敵圍攻而戰(zhàn)死。叛軍在屠城后將尸首扔出東門外,城外壕塹皆被填平。
此后,孔等三賊氣焰更加囂張,孔有德設官置屬,自號都元帥,李九成為副元帥,耿仲明、陳有時、毛承祿等任命為總兵官,開始攻伐附近黃縣、平度諸城。吳橋兵變發(fā)展成登萊大亂,作為三方布置之一方的登萊方面土崩瓦解,反成朝廷肘腋之患??桌罟⒋伺e嚴重影響了明朝的戰(zhàn)略部署,又形成了對后金事實上的巨大戰(zhàn)略支援。
作為一個高度中央集權的龐大帝國,軍隊是國家安全的最重要支柱,軍弱則國弱,軍亂則國亂,軍亡則國亡。而軍隊亂必先亂于軍制,大明自中葉起,衛(wèi)所兵漸已腐朽不堪,眾將不得已募兵而戰(zhàn),可從此軍隊逐漸淪為私家之兵,并不自知實為國家所養(yǎng),遂成只知有家主,不知有朝廷之私兵。如有忠誠如戚繼光俞大遒者,尚可依為國之干城;如有明里為國暗里為家族牟利者如李成梁祖大壽,用的好則為國之柱石,用不好則為邊防黑洞;一旦將領視大節(jié)如無物,只知以兵權趨利避害,如孔耿李之流,則其掌握的軍隊必將成為國家之禍,且其軍越強,為害越大。
是以凡以為國家計者,兵必為國家所養(yǎng),將必為國家所御,此歷史反復驗證之真理也,可惜明廷因登萊變亂才明白此理。其不惜重金所打造驕兵在權衡明金壓力后竟然掉頭反噬自己,且愈加難制。明廷不得不將撫寧遷安整訓的關寧軍抽調萬人南下,旅順總兵黃龍、廣鹿島副將尚可喜也受命停止進攻復州,南下參與平叛。盧象升之前已派出楊國柱部由陸路南下,探知金兵撤退到三岔河以東后,盧再調吳開先部從海路南下助攻,意圖早日平定叛亂。
吳開先一直派徐海龍對海州蓋州復州金州一帶進行偵察,了解到各地往牛莊送糧的情況,得盧象升的南下將令后先摟草打兔子,解決部分糧草問題和解救了千余難民,之后便劍指登州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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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面皮鋼鐵心
①丁卯胡亂:天啟七年正月,后金夜襲鐵山義州,毛文龍一敗涂地,丟光了幾乎所有東江在朝鮮的地盤。金軍迅速攻占王京漢城,李倧棄城而走,逃上江華島,后被迫與后金議和,三月五日,阿敏縱兵大掠三日后撤出,史稱“丁卯胡亂”。此役后毛文龍為首的東江軍意志消沉,不再圖進取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