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的原計劃是到武漢拜訪陳思的姑姑陳雨林，后來才知道她已經(jīng)回宜昌，索性大家約好到宜昌碰頭。于是二人收拾妥當，和李淺慧又待了一日，初三一早啟程回陳思家。
對三峽的印象，來自讀中學的時候，那篇膾炙人口的課文《三峽》。還記得老師當時反復(fù)強調(diào)這篇文章不是酈道元寫的云云。心里想那真是一個可愛的較真的人。如今踏上這片土地，心里竟然有一種難以解釋的敬仰和期待。宜昌是一座十分古老的城市，一直是兵家必爭之地。有幾千年的歷史。而她曾經(jīng)有個非常好聽的名字——夷陵?！耙摹笔瞧皆傲辍睘樯降?，這個城市的地貌果然是東部平緩，西部陡峭，起伏很大，這也就給三峽工程奠定了基礎(chǔ)。地處長江三峽東段，是湖北，四川，湖南三省交匯地，是一個很重要的交通樞紐和物資集散地。一千多年前，劉備為兄弟關(guān)羽報仇，發(fā)動夷陵之戰(zhàn)，結(jié)果被陸遜火燒連營大敗，從此蜀國由盛轉(zhuǎn)衰?？谷諔?zhàn)爭的時候，BJ南京淪陷，重慶成了陪都，華北，華東，華中的一些政府機要，教育系統(tǒng)，兵工廠都要搬到蜀地。但是沿著長江逆流直上不太現(xiàn)實，水流險急。而宜昌就在這個中轉(zhuǎn)節(jié)點。當然最后盧作孚用他的商船配合招商局的輪船把當時最重要的物資安全有序的轉(zhuǎn)移到了重慶，重慶也因此一度成為舉國重城。
而悠久的文化傳承，更是把宜昌的眉目描的更加惠美。白居易被發(fā)配去重慶，和弟弟以及好友約見在宜昌，意外的發(fā)現(xiàn)美景。”斯境勝絕，天地間其有幾乎？“，就著一處無名洞穴寫下《三游洞序》，過了幾百年蘇軾一家人也來這里，又寫了《后三游》。從歷史上來說，宜昌是交通不便，路途險要的蠻荒之地，為什么那么多文人流連到這里，還抒發(fā)感概呢？
可能是因為委屈?；蛟S對于很多人來說，這是個委屈的，傷心之地。因為正是她如此遠離政治中心，皇帝似乎格外喜歡把他們不喜歡的文官貶來這里。光從新舊《唐書》里，就有幾十個被貶到這一塊，李白，杜甫，劉禹錫。也許當他們泛舟而上，滿腔抱負都沉倫在岸邊的古樹，石壁，和腳下湍急的江水之中。
從武漢到宜昌，雖然都是HUB省，距離并不近，乘火車也要六個小時。上午九點半發(fā)，下午三點半達，好在大年初三的火車上，人跡寥寥，火車上綠色的座位空蕩蕩，反而變成戀人相處的極文藝空間?；疖囷w馳向前，楚離貪婪地望著周圍的田野，山崗，樹木和在列車頭頂上的晴空中飛過的白云。一路上兩人嬉笑怒罵，耳鬢斯磨。時間過得飛快。窗外是無盡的層巒疊嶂，那未化的積雪蓋住山頂，半山腰則露出蒼翠的綠色，天空中的云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互相糾結(jié)，纏繞。到了下午突然開始烏云壓城，此時的陳思已經(jīng)有些歸心似箭，楚離手心里握著的雙手，溫熱，無措，前所未有的冒汗，她心里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緊張，還是幸福，還是擔憂。出發(fā)前已經(jīng)和父親，姑姑聯(lián)系好，都知道她會攜男朋友一起。但是陳思并沒有講太多男朋友的細節(jié)。下火車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飄雨，雨中甚至夾雜了一些冰雹。
出站口照樣人不多，乃至楚離一眼就看見一個高大，微微有些胖，腰有些彎，頭發(fā)卻全花白了的中年男人在駐足觀望。此刻兩邊的廣告牌上發(fā)出霓虹，映照在陳思的臉上，楚離看見她那彎彎的眉眼，笑開了的神情，確實是從前沒有見過的愉悅，蘋果肌越發(fā)的飽滿，臉頰紅紅的，頭發(fā)夾在耳后，隨著走路的起伏，似乎隨時要跳躍出來灑滿一臉。這時陳思邊走變轉(zhuǎn)過頭看著自己，那眼珠黑白分明，每一根睫毛都充滿笑意，深邃的黑眼珠里清清楚楚的有一個人影，是自己。在離父親越來越近時，陳思突然伸出手，握住楚離冰冷的大手，五指緊緊扣住他在寒風中凍的無所適從的粗糙手指。
陳雨森給了楚離心碎的印象。
可能是彎折了的腰身，感覺身高比楚離欠了一分，也或許是抬頭那眉宇間的滄桑，和每一位父親是無二的。或者是他清楚地看見的陳雨森額頭上和太陽穴附近那一處處黑色的斑，那是提前到來的老年斑?？傮w上來說這是個有著端正五官的男人，和政委那種高鼻梁，高眉骨，凹眼眶的菱角分明不同，他有很濃的書卷氣，儒雅。眉毛比較細淡，而那眼神實在太過憂傷而顯得與世無爭。整個人一副有些悲哀，又好欺負的樣子。
楚離喊了聲叔叔你好，陳雨森點了點頭，看了看陳思，又回頭仔細的打量了一下楚離。
“小伙子挺精神?！标愑晟冻隽艘唤z笑容。
陳思松開楚離的手，改為拉著陳雨森的手，“爸爸，你最精神。”接著對楚離擠了一下眼睛。
天開始下起小雨，三人快步走到停車場，楚離看見陳雨森打開了一輛上了年頭的藍鳥轎車的門，雖然滿是灰塵，車身卻沒有任何磕碰的瑕疵。這很符合一個小心翼翼，卻又與世無爭的人。
陳雨森上車有些費力，陳思說：“爸，我來開吧。”
“那怎么行，你坐火車那么累。”屁股先進去駕駛艙，才把腳縮回去。
車雖然年代久遠，乘坐十分舒服，聲音很輕，楚離對汽車是比較熟悉的，在警校的時候，有一輛三菱的帕杰羅，大家都搶著開。叔叔楚老四也有一輛二手雅閣，那時候只要不在國內(nèi)，車子就交給楚天奇，楚離沒少開。透過布滿灰塵，然后又被雨水沖刷干凈的
陳雨森不時從后視鏡看看這個陌生的男子，他看起來比女兒大上幾歲，卻長得高大黑壯，尤其那雙鹿一樣的大眼睛，讓人覺得老實穩(wěn)重。但是配自己的大女兒，心里多少有些不甘。但年輕人的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由不得自己了。對于二十三歲這個年紀，是有戀愛自由，哪怕結(jié)婚，也完全不算早婚。當年自己和她媽媽也是結(jié)婚很早，即使岳父不同意，自己仍然把佳人娶回來。其實她還是希望陳思能回來讀書，然后出國，感情的事呢，往后放一放……可眼下小女兒還沒有個說法，自己連開口的勇氣都沒有，萬一陳思真回來了，陳靜一個人在外面，那就完全沒有依靠了。雖然對陳思有些不公平，但是眼下平安穩(wěn)定才是最緊要的。想到陳靜今年居然跟著人家去了上海，到現(xiàn)在自己還心里直打鼓……
一路上，楚離也能好好看看窗外的景色，只覺得霧很大。陳雨森的車開的十分謹慎小心，陳思居然已經(jīng)困倦到睡著了。手卻還和自己握在一起。下午四點多的宜昌此刻昏暗似夜，瞬間大雨滂沱。雨刮器分開水珠，前面依稀可見一條坡度很高，很粗糙的石頭路，汽車靈巧的鉆到兩排樹木中間，一棵白楊，一棵香樟，一棵桂花，如此間隔排列。很快自己看見了一棟三層的樓房，古舊，卻特別，不同于一般的洋樓，它沒有俗氣的瓷磚，玻璃馬賽克，也不是那么方方正正，反而是尖尖的，高低有致。右邊是略高的有閣樓（坡頂），蓋著棕色假琉璃瓦，層層疊疊，有一個小小的窗戶，圓圓的頂拱著。三樓再無房子，那部分空出來就是一個很寬大的陽臺，二樓大了很多，兩個很大的窗戶，中間也有落地玻璃門，此刻緊緊關(guān)閉著，可以模糊的看到玻璃門后懸掛了寬大厚實的落地窗簾。沒有一絲燈光。一樓和院子被圍墻遮住。圍墻一人多高。直到車開到正門，從打開的院門，瞥見一樓比二樓還要大了一些，暖黃的燈光從客廳正門溢出來。汽車徐徐的開進院子，楚離在車完全停穩(wěn)后打開車門，冷風灌了進來，陳思卻沒有醒。楚離把衣服脫下來給她蓋上，下了車。院子里的地上有些斑駁的草，角落里蓋了一個簡陋的車庫，車庫的頂棚幾乎和二樓陽臺齊平。院子里另外一角則有棵山楂樹。楚離小時候家里也有一棵，直到后來私房改建才被鏟除了去。每年四五月份，都會開出一簇簇白色的花，然后九月十月又有山楂掛滿枝頭，從青到紅。
從廳門里迎出來一個婦人，看起來四十多歲，眉目很好看，卻和陳思陳靜兩姐妹不太像，反倒和陳雨森很接近，身材不像同齡人那般臃腫，必定保養(yǎng)有方。斷定這就是那個單身的姑姑了。
“阿姨你好?！?p> “你好，你一定是楚離吧？快進來?！肮霉檬譄崆榈恼泻糁x肩膀后探望著問，”小思呢？”
“我在這呢！”陳思打開車門喊到，揉了揉眼睛，手里拿著楚離的外套。
“哎呀~大姑娘了，大姑娘了！”陳雨林捏著陳思的雙手，兩人嘰嘰喳喳的進了屋內(nèi)。
陳雨森正打開后備箱，楚離見狀趕緊上前幫忙把兩個行李箱拎起來。然后放在屋檐下。直到陳雨森讓他把行李放到客廳茶幾旁。
楚離一直沒見到陳思媽媽，可有件神奇的事，自打進門，就聞到陳思身上那股香味，而也不完全相同，房間里的氣味淡，像是干了的木頭那種需要用心才能找到的氣味。
客廳里家具不少，而且都有些年代了?？瓷先ザ际墙Y(jié)實卻不老氣的實木。房子的設(shè)計十分特別，最與眾不同的數(shù)那個溫暖的壁爐了。楚離還是第一次到有壁爐的房子。那里熊熊的燒著兩三塊架在一起的木塊。有火，沒有煙。和空調(diào)的溫暖不同，壁爐能給人視覺溫暖，讓人忍不住的靠上前。另外十分顯眼的是那盞吊燈，從客廳天花板垂下來，璀璨琉璃。客廳除了沙發(fā)，茶幾，還有一張大的圓餐桌，旁邊擺著兩把木椅子，看得出主人不常招待客人。整個大廳里有三個門，一扇通往廚房，里面?zhèn)鱽礤佂肫芭璧呐鲎猜曇簦诙冉]著，在進門的右手邊，應(yīng)該是主臥。最后一扇與其說是門，其實是拱形的樓梯間，一級級木制的樓梯在兩三層后，轉(zhuǎn)折至墻壁后不可見。
陳雨森讓楚離坐。端了兩杯茶，一杯遞了過來。抿了一口，苦極。里面茶葉翠綠，細如眉，尖尖的峰毫顯露，香氣銳，甚至有些板栗的香味。幾年后楚離在江蘇和浙江出差時也喝到過這種綠茶，卻沒有這種香味。茶葉分三層，最頂上茶葉豎立著浮在茶湯上，最底下也是豎立著沉在杯底。而這時，舌頭根部居然泛起甘甜。坐在沙發(fā)上壁爐哄哄然瞬間溫暖了周身。
“你是從事哪方面的？”陳雨森十分平靜。
“公司里叫工藝，但其實很雜，設(shè)備也看，數(shù)據(jù)分析也做?！?p> “我聽陳靜說，都是把一些機械的零件裝配在一起，然后再裝線路板，最后做測試，貼標簽，然后包裝?！?p> ”基本上是這么回事?！?p> ”那有什么難點嗎？挑戰(zhàn)在哪里？“
”精密性是裝配特點，可靠性是產(chǎn)品要求。我們工藝就是要設(shè)計出最簡單，效率最高的裝配工藝?！?p> ”嗯，精度在上面級別？微米？“陳雨森不愧是搞工程的人，主動地打開話匣子。
“產(chǎn)品要求納米。當然員工操作都有工裝夾具，不會那么高要求?！?p> ”產(chǎn)品要求納米？我知道你們的客戶無非就是存儲?，F(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納米級別嗎？“
”其實我們有另外一個距離單位，比納米還要低一級。是瑞典的一個……“
”Angstrong?！瓣愑晟粗x，眼神閃爍。和剛才判若兩人?！?.1納米，也是十億分之一米?！?p> ”對，叔叔你還對這個熟悉?！?p> ”那防靜電的要求一定很高?！?p> “對，靜電和污染是最大的兩個挑戰(zhàn)。“
“你覺得你們公司這種勞動密集型產(chǎn)業(yè)有競爭力嗎？”陳雨森十分真誠的看著楚離。
“長遠的來看，沒有。廉價勞動力只是暫時的，人工會越來愈高，配套服務(wù)也會越來越貴，原材料也會變貴，一切成本都在上漲。雖然我們國家的工人素質(zhì)很好，不過所有下游產(chǎn)業(yè)都是簡單重復(fù)的體力勞動，工人的優(yōu)勢至少在我們這種公司得不到什么太大的發(fā)揮，所以我覺得最終會被別的勞動力更低廉的地方取代?！?p> “短期還是有優(yōu)勢，因為目前成本還有競爭力？”
“兩個方面，首先工人的素質(zhì)較高，目前能取代我們的國家很少，很多地方的教育都不普及，而我們的工人簡單的英語都能說。數(shù)學更是好。并且中國人善良勤勞又本分，很容易管理。綜合來說，目前的成本可控，但是這個真的只剩下很短時間的優(yōu)勢了。然后就是供應(yīng)鏈，一家大型企業(yè)，尤其是我們這種五百強跨國公司，短期最難的不光是產(chǎn)線搭建及調(diào)試，而供應(yīng)鏈的建立，所有的原材料采購，設(shè)備采購和售后服務(wù)，物流體系，這些都是前期花了很多心血一步步建立起來，并且經(jīng)受過很多考驗的，如果要重來一次，周期最少兩到三年才能成熟?！?p> “難道你們沒有后備的計劃？所有的生產(chǎn)都集中在一個地方？”
“確實我們有很多分公司，不過生產(chǎn)確實都在中國東莞，只是東莞也分開幾個分廠。不知道這算不算后備計劃?！?p> 陳雨森看著壁爐點點頭，“也算，也不算?！比缓筇ь^直視楚離的眼睛，“我有個忙要你幫。”不等楚離同意或者拒絕，陳雨森接著說：”陳靜和陳思兩人在那里我沒有一天能睡好覺，我一直不同意陳靜去東莞，當年……唉，過去就懶得說了。陳思是一番好意去照顧陳靜，她耽誤了自己的前途，跟著陳靜去那里，如果有機會，你勸她們回來。如果能回來，我們的經(jīng)濟情況雖然不說十分富裕，但是兩姐妹吃穿不愁。陳思還可以繼續(xù)上學。她是211的本科，這樣休學多可惜啊，如今三年了，學?？隙ɑ夭蝗チ?。但是我還能想辦法讓她接著上學。退一步如果不愿意回來，我想請你照顧好她?！?p> 楚離說：”叔叔，東莞現(xiàn)在越來越好。你不用太擔心。我知道了，我會照顧好陳思?！?p> ”我就拜托你了?！瓣愑晟樕蝗挥烧\懇變得嚴肅，”現(xiàn)在你是陳思的男朋友，如果她有什么差池，我不放過你的。“
”叔叔，我一定照顧好陳思?！?p> 陳雨森眼里透露出贊許，卻沉默了一會，吞吞吐吐的說，“楚離啊，這樣子的……我知道……你們年輕人現(xiàn)在談感情，不像我們那時候，我……能理解。但是你不管自己什么身份，在東莞我只好把陳思交給你了?！?p> “叔叔，我知道你的意思，就算退一萬步，陳思和我分手，不是男女朋友了，我也會照顧她?！背x干脆把陳雨森心里的顧慮說了出來。但是這是一個傷心的假設(shè)。楚離相信不會發(fā)生。
陳雨森這才滿意，又低聲說，“陳靜的男朋友怎么樣？靠譜嗎？”
“他是我們部門的，雖然不是很熟，但是口碑很好?！?p> “那就好，這樣吧，過幾個月，你再回宜昌一趟，把陳靜和那男孩子也帶來，我過目一下，也好跟他聊聊。“
”你們在聊什么？“陳思嘴巴里嚼著什么，跑過來問。
陳雨森笑著，對兩人說，“我去幫你姑姑把菜弄好。”然而這短暫的閑話家常，卻讓楚離對他的印象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這不是一個文弱，好欺負的人那么簡單吧。
“阿姨不在家嗎？”
陳思突然表情僵住，隔了半晌才回過神來?！蔽覌寢屓ナ懒恕！?p> 楚離一下子明白過來一些事，確切地說是很多事。
陳思欠過來身子，看著他的眼睛說，“對不起，我以為我跟你說過。“
”沒什么，干嘛道歉？“握了握陳思的手，略顯尷尬的說。
”我媽媽去世已經(jīng)好多年了?！?p> ”今天我們就不說這個了吧？待會叔叔和姑姑聽見也會有些難過?！?p> 陳思“啪”的一聲親在楚離的臉頰上，然后飛速的把身體縮了回去。再咧開嘴巴朝楚離笑了笑。
電話突然想了，是陳思的手機。而打來電話的是陳靜。陳思接了電話之后，很快就變得嚴肅了。然后再也沒有開口笑。掛了電話后，和楚離對視了一下?！蔽颐妹靡呀?jīng)回東莞了。她說和陸承武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