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櫻花開始凋零,春意褪去的周五。下班后,春來看見梁括出現(xiàn)在常州張國強的辦公室里,總覺得那么礙眼。
周末他故意去車間里免費加班,張國強本色地歡迎他為公司貢獻,殷勤地訂了工作餐,這樣他不用走到工廠外面的餐館來回浪費更多時間。春來一邊整理著機械手的走線,一邊想著如何打開話匣子。
“春來,你來一下?!睆垏鴱姶┲鴿M身油污的工作服,在辦公室里大聲地喊著。
正好!春來跑進辦公室轉(zhuǎn)身關(guān)好門?!袄习迨裁词拢俊?p> “咱們有新的詢價了,但是客戶有很多問題。你下周去看看吧?”
“新客戶?”春來想不出最近除了TMK之外,還有別的訂單?!澳膬旱哪兀俊?p> “也是廣東的,惠州?!睆垏鴱娛掷锬弥粡埦赖拿?。遞給春來。
春來低頭一看就認出了這家公司的抬頭——鴻門機械,是TMK的另外一個夾具供應商。心里不由得馬上聯(lián)想到梁括……
“對了,這家公司我認識,以前我們老板梁總帶我們認識過他們老板?!贝簛頉]有撒謊,梁括帶著大家跟供應商開會是很正常的事。
“那就好?!?p> “這個是梁總介紹的嗎?”春來故意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用眼角余光關(guān)注著張國強那張端正的國字臉。
張國強只是嗯了一聲,臉上沒有顯露半點值得玩味的細節(jié)?!皩α?,這事,別出去說?!?p> 梁括介紹的,又不能讓自己說,除了TMK的人,自己也沒有別的對象可以說,那自然證明梁括交代過張國強。梁括按理說不該和張國強接觸,畢竟TMK的訂單是下給意大利的公司,而張國強作為承包商,是不允許直接接觸最終客戶的。兩人搞到一起,毫無疑問,梁括介紹生意給張國強,從他手里拿回扣。
“知道了,老板?!?p> 春來下班后第一件事就是告訴楚離。并且把上次楚離交代的幾個問題一起交流了一下。楚離對梁括的事沒有多問,也許他早知道此人的下作,也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了。
“所有的型號都能自己裝了吧?”
“可以的?!?p> “維修呢?”
“只要有備件,沒問題。”
“好好干??!”楚離想了想,又問:”范明還沒有答應跟你去常州嗎?“
”她就是不同意。我也沒有辦法。“
”你這樣時不時能來一趟,她也沒什么意見?!背x低低地淺笑了一下,“如果你真想她去,我們要不要想想辦法?“
”還是算了,這樣挺好的。她來這邊怕也難適應新環(huán)境。“
楚離想了想打了電話給溫琴佐,溫琴佐在電話里冷笑了幾聲,隨后用意大利語罵了幾句。大概能猜到什么意思。
”如果張國強敢自己組裝,自己偷賣,我就fire掉他?!?p> ”軟件你不是卡在自己手里嗎?“
”哎喲,你難道不知道你們中國人有多么聰明嗎?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模仿的軟件了,我們的工程師報告給我們,好幾家中國公司都能做自己的機械手,雖然品質(zhì)不如我們,但是軟件是能買到國產(chǎn)的。“
”你們要加油才行??!“
”這個是趨勢,我覺得除了提升我們自己的品質(zhì),沒有別的辦法。但是如果張國強拿我們的技術(shù),賺他自己的錢,我不能接受?!?p> ”那你有什么辦法?“
”……“溫琴佐嘆了一口氣,”這個梁括真是太貪婪了?!?p> “看來你沒什么辦法啊?!?p> 溫琴佐本來想說“找別的人合作,甩掉他?!?,但他知道目前是不可能的,如果他跟Ciro提這個,自己第一個滾蛋,因為張國強是自己找來的。如今中國已經(jīng)不是以前那個中國,他還記得十七歲第一次來中國的時候,上海到處都是破舊的房子,他父親帶他去了西安看了城墻和兵馬俑,一路上都是農(nóng)田,馬路也很殘破,可他第二次來的時候就完全變了樣。中間只隔了十年,卻看起來像兩個國家。一條上百公里的高速公路,半年就能修好。一條一千公里高速列車鐵路三年完工,一條幾千米長的隧道只要半年,一棟五十多層的摩天大樓十七天能完成,一個工廠可以在幾周的時間建立起來。一個機械手,張國強的三個工人只要兩天就能裝好,放到意大利或者美國起碼要一周,而運輸過來又要半個月,清關(guān)還得十天半月。而井噴式的需求讓本土的企業(yè)窺見了商機,一年過去已經(jīng)不像當初那樣連找個合作伙伴都那么困難,到處都能找到合格的合作伙伴,但到處都有自己的競爭對手。他一邊對這個充滿希望的地方充滿愛意,一方面卻又無比的忌憚。這種復雜的心情在往后的商業(yè)時光再也沒有褪去。
“我有個禮物要給你?!睖厍僮舭言掝}轉(zhuǎn)移,對楚離說。
“你為什么不把禮物留給女士?”
“你一定會喜歡的?!?p> 事實上,禮物不止一個。溫琴佐出手大方,一瓶香水,一瓶酒,還有一個手機。楚離一眼就認出來那個手機和陳靜生前用的是同一個牌子,價值不菲。他委婉地拒絕了。溫琴佐對楚離的拒絕表示無法理解,說:“那我只好給bella了?!眀ella貝拉是美女的意思??粗鴾厍僮糸_香水瓶,楚離來不及喊停就被他撕開了。而那淡淡優(yōu)雅的香水味瞬間就像帶倒掛的鉤子一樣,牢牢地擒獲了自己的嗅覺。那是和陳思一樣的香水。楚離拿起來看了看牌子,幾個沒見過的英文排列成一個難拼的單詞。溫琴佐一拍手兩手一攤:”stupido!怎么買了女士的香水?這個家伙肯定以為我是用來泡妞的。楚離不好意思了,買錯了。要不你留下送給你的女朋友,否則你只有那瓶酒陪你過你們中國的情人節(jié)了?!?p> ”你給我?!?p> ”什么?酒嗎?我覺得你這個家伙需要這個。來吧,它一定能帶走你的煩惱。這可是好酒,你一定要好好享受?!睖厍僮裟闷鹁破?。
“不,那……香水。”楚離指了指香水瓶。
“哦~,你喜歡這個?沒問題。你真有品位,但是我不得不勸你,男人不可以用女性香水。據(jù)說會被認為是同性戀,對了,我一直沒有認真的問你這個問題,楚離,你是嗎?你是同性戀嗎?我不是,我率先表明一下,這樣你回答我的時候就沒有什么顧慮了……“
楚離直直地看著那瓶香水。他湊近拿鼻子聞了聞,那真是攝人心魄的芬芳,如同把所有愛情都濃縮在一個30毫升的小瓶子上。他把瓶子還給溫琴佐。
“兄弟你并不需要送我禮物。但是謝謝。”
“楚離,看來你真的是很特別。喜歡bella的東西。”溫琴佐聳了聳肩,“不過你不愿意要的話,我只好完全尊重你。我的朋友。”
過了幾周,春來又打來電話。說自己被張國強罵了,原因是梁括給他介紹客戶的事,不知道怎么被人舉報到了TMK高層,現(xiàn)在梁括正被調(diào)查。
“你千萬別承認。”楚離吃了一驚。
“我沒有承認,我說我沒有跟任何人講過這事。”
“看來是溫琴佐通知了Ciro?”
“不過就算張國強要把我開了就開了吧。我也無所謂?!?p> “那真對不住,看來我不該把這事告訴溫琴佐的?!?p> “沒事,我不會怪你的。我大不了再找份工作就是了?!?p> “不,你不能丟工作。踏實的做吧,張國強要真為難你再說吧。”
楚離掛了電話后,馬上去找了溫琴佐,奇怪的事,一向光明磊落的溫琴佐這次卻死活不愿意承認是自己告訴Ciro的。他情緒激動地說如果Ciro知道,對自己不是好事。
兩個禮拜之后,惠州的鴻門機械供應商上門維修,和楚離關(guān)系很好的老劉告訴楚離,是他們的老板把常州的事情捅給了TMK的采購總監(jiān),原因是梁括想要收鴻門機械的回扣,隨后才慢慢的發(fā)酵,最后總部開始查梁括??磥砹豪ㄕ娴姆浅B斆?,撮合鴻門機械和張國強,跳過意大利的供應商,繞過代理關(guān)系,這樣大家都收益,唯一虧損的是Ciro,然后他兩邊收錢。只不過沒想到鴻門機械和TMK又多了某層自己不知道的關(guān)系,這下可能栽了。
然而雖然如此,梁括毫發(fā)無傷。畢竟收回扣這種東西是行業(yè)的潛規(guī)則,一般都沒有直接證據(jù)。但是張國強的新生意是黃了,他這種精明的生意人就算不為難春來,也不會再信任他了。好在Ciro知道了這事后,并沒有責怪溫琴佐,他灑脫地表示這是無法避免的問題,但建議溫琴佐開始尋找下一家供應商。
開始梁括并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盯上了,直到后來總部來了一個日本人,聲稱要自己準備個人財務證明。他才意識到應該是有人舉報了自己。他一時慌亂,打電話問了些人,被告知外企貪污頂多是解除勞動合同,才緩過來。冷靜想了想,自己拿的錢沒有任何記錄,量他們也查不到什么,于是不再慌張。從容地把銀行的流水,房產(chǎn)等信息給了日本人,后來就沒有任何回音了。想必也只是走個過場,他在和卡特等高層開會的時候察顏觀色,沒有看出異常。心里寬了才來細細琢磨到底是誰舉報的自己。和關(guān)系比較好的幾個直接間接供應商一對,就知道是鴻門機械。心想幸虧他們不愿意給錢,不然人贓并獲了。他猜測舉報自己不等于要搞自己。再后來就查出,鴻門機械和總部的人有關(guān)系,所有的供應商都是他們的嫡系,也難怪即使張國強的價格低得多,他們也無動于衷。心想天下烏鴉一般黑,這些人只是好處不愿意外流罷了。但從此,他也長了無數(shù)個心眼,任何“看上去像要搞自己的人”,他都會加倍的留意。
外企的腐敗,往往都是在中高層,操作方式十分簡單。對供應商手握生殺大權(quán)的部門老總,可以找個親戚或者絕對靠得住的朋友,在外面開一家公司,生產(chǎn)設備配件,耗材或者原材料,然后定好利潤極高的買賣合同。比如一副手套如果到市場上去買,再好的只要3毛錢,而公司之間的采購要貴上三四倍。審查的時候反正都是自己人,不會有什么問題,萬一不是自己人,也可以美其名曰:質(zhì)量要求高于市場同類型產(chǎn)品。美國軍方采購的咖啡壺三四千美金,就是同一個道理。有些人甚至只開一個空殼子公司,然后再去采購產(chǎn)品倒賣給大型外企。由于利益鏈深深地交織在一起,因此甚至都不可能會有人去調(diào)查。像梁括這種只能算是利用職務之便撈油水的,無法進入真正的決策層,也奠定他是不可能真的接觸到深層利益的。他最多只能動設備供應商和耗材。而利益大頭是原材料,都被穩(wěn)穩(wěn)地掌握在高層手里。盡管如此,僅僅是設備和耗材的油水,在TMK這種巨型跨國企業(yè)里,也是極為可觀的。據(jù)說一知名外企的其中一個五千來人的國內(nèi)工廠,光洗工人的工作服,一年就要花費幾千萬,更別說設備采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