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你這么快就找來了,你總是擺脫不了我的提示”,宮坂圭吾看著眼前精力旺盛的崛越浩志,平靜地說道。
即將成熟的果實......果然是治愈傷口的良藥。
果然人只要看到一點希望,就會爆發(fā)出強大的力量。
“我這次來不是要和你吵架,我希望你能將原田康弘的日記借給我看一下”
宮坂圭吾不得不說,他小看了這個將大腦泡在酒缸里的家伙。
前不久,他還昏迷不醒地躺在醫(yī)院里。
現(xiàn)在居然已經(jīng)可以生龍活虎地到他面前來,索要原田康弘的日記。
崛越浩志盡量收斂他激動的神色,卻怎么也掩蓋不了他迅疾的語速,和他震顫的語音。
他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卻被一股熱血刺激地顫抖身軀。
“為什么用‘借’這個字?原田康弘的日記并非我個人所有。
它被保管在警署檔案室,沒有適當?shù)睦碛?,我無權(quán)調(diào)用這本日記。
還有,崛越浩志,你現(xiàn)在的樣子是想要......求我......然后向我認輸嗎?
可惜即便我接受了你卑微地投降。
我也無法濫用職權(quán)幫你......以這種卑劣的手段擊敗我自己”
宮坂圭吾面帶戲謔地看著崛越浩志。
崛越浩志冷靜下來,重新打量眼前的宮坂圭吾。
宮坂圭吾變得陌生起來。
或許是因為他們之間的挑戰(zhàn)。這個曾經(jīng)不遺余力幫助他的家伙,漸漸地保持著和他的距離。
曾經(jīng)他們談不上朋友,卻也稱不上仇敵。
即便在那件事上,他們產(chǎn)生了巨大的分歧,即便他們之間出現(xiàn)了巨大的裂隙,他們也能像個男人一樣的解決問題。
但現(xiàn)在,宮坂圭吾變了......
或許是因為他們之間的挑戰(zhàn),或許是因為他曾經(jīng)說過的那個上級的壓力。
但無論如何,人與人之間的嫌隙一旦產(chǎn)生,就再難以彌補。
彼此間的信任一旦出現(xiàn)危機,就再也無法挽回。
好像是察覺到崛越浩志逐漸黯淡的神色,宮坂圭吾義正詞嚴地繼續(xù)說著:
“看在你最近昏迷住院,是個脆弱病人,以及維護我們之間平等的競爭關(guān)系的份上。
我會向上級申請,以使你得到借閱原田康弘日記的權(quán)限。
不過崛越浩志,告訴我你的理由。
你總不會是頭腦一熱就跑來找我走后門的家伙吧?”
崛越浩志醞釀了一下言辭。
曾經(jīng)的他們或許不需要這樣。
但是現(xiàn)在,他是以一個私人偵探的身份,向警官申請查閱保存在檔案室里的,與案件相關(guān)的物品。
他需要保持冷靜以及理智,需要向?qū)m坂圭吾完整地陳述他此番行動的理由。
但他什么也說不出,只要他還是一個有理智有良知的人,他都說不出口。
日本警方已經(jīng)確認了原田康弘的死因。
這個瘋狂的理論物理學家確實是自殺。
他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也只是重新走一遍日本警方已經(jīng)走過的路,重新看一遍警方看過的信息。
崛越浩志和日本警方在同一個世界里,甚至他得到的信息要遠遠少于日本警方。
只是他所要調(diào)查的事物超出了這個世界,這個圈子。
他只是受原田理人的委托,以一個私人偵探的身份,前來調(diào)查原田康弘自殺的原因。
而這些原因,正是日本警方全然漠視的。
他們已經(jīng)排除了他殺的可能,肯定地得出了原田康弘自殺的結(jié)果。
他們已經(jīng)排除了原田康弘受人謀殺的可能,或者說,他們已經(jīng)排除了任何人直接傷害原田康弘,從而導致他死亡的可能。
他們已經(jīng)做到法律上,甚至毫不謙虛地說,物質(zhì)領域上,他們應做的一切。
無論是尸檢,還是審訊嫌疑人,乃至盤問給原田康弘開了安眠藥的醫(yī)師……他們做的都全然無可挑剔。
可以看出他們動用了日本最強大的力量。
他們調(diào)用了具有豐富尸檢經(jīng)驗的法醫(yī)團隊,派遣了極具邏輯推理能力的探案組織,詢問了最有經(jīng)驗,最有能力的律師團隊......
這畢竟是一個發(fā)生在東京大學的大學研究員身上的自殺案件。
在這個將極低的犯罪率吹到天上的日本,這也絕對是一個重量級的案件。
但它確實只是一件普通的自殺案件。
如果它是一件可怕的謀殺,日本媒體一定會像鯊魚聞到血腥味一樣聚攏而來。
但它確實只是一件普通的自殺案件。
無論如何扭曲事實,也改變不了原田康弘,在自己的意愿下,服用安眠藥自殺的事實。
日本警方甚至調(diào)查了原田康弘自殺前三天的所有通話記錄,除了橫田洋子,他誰也沒有聯(lián)系。
而橫田洋子,那個已經(jīng)與他離婚了好幾年的獨立女性,作為日本名列前茅的珠寶設計師,沒有任何逼迫原田康弘的理由。
甚至只要原田康弘愿意,作為東京大學的研究員的他,全然可以申請得到日本警方的全方位保護。
但他只是自殺。原田康弘只是自殺了。
日本警方做了他們能做的一切,他們通過大量的人力和物力投入,在有限的世界畫了一個大大的圈。
但他們不在乎原田康弘究竟是死于對枯燥的研究生活的反感,或者是他們卷宗中使用的那個可笑的理由:受長期的牙痛的折磨,更或者是死于——昨天摔了一跤,覺得倒霉,心灰意冷所以自殺......
在這個自殺率持高不下的日本,有太多荒謬的自殺理由。他們只是想要自殺,然后就自殺了。
日本警方無意于介入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那不是他們的職責,更不是他們的領域。
他們可以冷酷地逮捕罪犯,甚至可以冷酷地進行尸檢,但他們還不能稱作一個勇士。
他們不想了解一個自殺的家伙的內(nèi)心。
他們不想了解一個,在日本價值觀中被視作懦夫的家伙,背后種種可笑或可悲的故事。
他們是奉行忍道的民族,以一種特殊方式,避開痛苦的現(xiàn)實——他們歧視這些自殺的家伙,稱之為軟弱的懦夫。
但這難道不是另一種軟弱嗎?建立在歧視他人基礎之上的,虛偽的強大內(nèi)心,總是當自己遇到痛苦時就潰不成兵。
他們希望以一種故作堅強的姿態(tài)面對無邊無際的苦海,但他們根本就沒有看一眼苦海的勇氣。
他們根本連面對別人痛苦的勇氣都沒有,又怎么可能與自己的痛苦糾纏?
崛越浩志越來越明白他和宮坂圭吾的分歧。不僅僅是在職業(yè)上,還在肉體和靈魂上。
宮坂圭吾無意于接觸原田康弘死亡背后的故事。
他無勇氣也無能力,面對那些悲歡離合的故事,那些痛苦掙扎的心靈。
他只是冷漠而理性地調(diào)查,然后在系統(tǒng)中錄入一段數(shù)據(jù)。
這是制度對他們的約束,也是制度給他們的保護。
而深受痛苦折磨的崛越浩志,在他所剩無幾的生命盡頭,在他已經(jīng)決定,將一切交給不管什么東西都好之后。
他決定走到原田康弘的故事里,去體驗那些或喜或悲的故事......
姑且算是對一個偉大生命最后的贊歌,姑且算是對原田理人最后的寬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