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仇的狗

　　暑假剛一回家，母親就告訴我說姐姐家新養(yǎng)了一條狗。“狼狗還是笨狗？”我問。

　　“它媽媽是狗，而它爸爸是狼狗?！蹦赣H慢條斯理地告訴我。

　　我笑了：“那它是個小雜種。

　　飯后正是中午最熱的一段時間，但我仍然興奮地把給姐姐買的一些禮物放在網(wǎng)袋里，吊到樓下自行車的把手上，準(zhǔn)備著去姐姐家。

　　母親和弟弟跟到樓下，弟弟正在談戀愛，又黑又瘦，但終日顯得很和氣。他和他的女友到車站接我時，兩個人見到我只是笑，并沒有多余的客套的問候話，這足以使我?guī)滋鞄滓贡疾ǖ钠诟袩熛粕⒘恕?p>　　弟弟也推出他的自行車，看來他是準(zhǔn)備和我同去了。母親像以往一樣咐著：“溜邊兒，慢點(diǎn)騎?！?p>　　我們也不去回答她，但她已經(jīng)習(xí)以為習(xí)以為常了。

　　我和弟弟并排行進(jìn)在縣城的水泥馬路上，兩是，就還有水果和修鏡，因?yàn)槭侵形纾孕腥瞬⒉惶?，灰生仍然大我測至少有十天沒下雨了，一問弟弟，正是

　　“它定會咬你的?！钡艿苡制饤l狗，“它可害呢我小時候被狗咬過一次，至今記憶猶新，那是十歲的時候，下午放學(xué)后我和一位同學(xué)去她家玩，她家狗的成力已經(jīng)聲四，所以我走門口時就猶豫不前了

　　同學(xué)說：“別怕，跟著我，它不會咬你的?！?p>　　我膽膽怯怯地跟在同學(xué)身后進(jìn)了她家的大院，我望見了站在屋門的那條黃狗，個頭很大，但異常地度，實(shí)說，我覺得它不過是個草包而已，所以就放松了警惕

　　我們向前行進(jìn)的時候這條狗拉著腦袋迎面而來，幾乎是與我們擦身過，它大概是出去閑逛去了，我不免有些嘲笑它了，然而再走兩步我忽然覺得右腿被什么東西住了，同時感受到了一種從未體驗(yàn)過的痛，回頭一看，天哪，那條狗正不動聲色地咬著我右的小腿肚，我大叫起來，同學(xué)也驚慌失色，她打跑了那條狗，我坐在地上、擦開褲子，看見了一塊流著血的傷口，真是淚透頂，從那以后我就特別恐那些不驚人、性情內(nèi)向的狗，因?yàn)樗鼈兤鹑藖碛钟侄?，卻事先讓人無法察覺。

　　被咬的溢味可是不那么好受，所以我使問弟弟：

　　它拴著嗎？

　　拴著?！钡艿苄χf。

　　“緊不緊？”又問?！熬o

　　我放下心來。

　　姐姐家住在城邊，那一帶沒有樓房，一色的紅磚房，房子與房子之間有菜地，不遠(yuǎn)處還有河堤、草灘，風(fēng)景別致，有一股鄉(xiāng)村的田園風(fēng)味寒暑假我大都在姐姐家度過。只要我一來姐姐家住，媽媽和弟弟也跟著過來住，姐姐家住房寬敞，一家人團(tuán)聚在一起，直至我假期結(jié)束。

　　剛一推開姐姐家的大門，果然先聽到的就是一陣狗叫聲。聲音很響它的嗓音不錯。我向前一看，見它正把兩只前爪搭在木柵欄上，身子一聳一聳的，似乎隨時準(zhǔn)備出擊。

　　“別咬了！”姐姐和姐夫呵斥著狗從屋子里迎了出來，他們的手里還拿著筷子，看來正在吃午飯。

　　狗把兩只前爪放到地上，“嗚”地低頭叫了幾聲，似乎不明白它犯了什么過錯。

　　與姐姐說了一會兒話后，我又來到院子看這條狗，它又沖著我叫起來。一旦叫起來就沒完沒了，似乎是不把我驅(qū)趕出去就絕不罷休。

　　“嗨！”我沖它叫道，“別咬了！

　　它的聲音停頓了下來，興許是累了，它不再叫了。我仔細(xì)打量它，它還不到一歲，但個頭卻不矮，耳朵的形狀像狼狗的，但又微微下垂，呈現(xiàn)出明顯的混血特征。它的眼睛十分溫柔，鼻子稍稍大了些，但整個面部組合卻極為協(xié)調(diào)。

　　看得出，它是一條非常漂亮的狗。

　　當(dāng)夜，我就在姐姐家住了下來，母親和弟弟也隨之而來。第二天早晨起來，我和它再次相見時它已經(jīng)不咬我了，也許是一夜之間它明自了主人留下來的人恐怕是不容易惹的。它很聰明，既沒有對我卑屈也不對我做然視之，只是平淡地看著我，稍稍帶著一點(diǎn)審視我喜歡它這種不卑不亢的氣質(zhì)。

　　母親早已給它喂過食了。母親抱怨說這是一條極其食的狗，它不吃米飯，不吃剩菜，只喜歡吃饅頭和肉食?？雌饋?，它的個性很強(qiáng)呢

　　一家人都上班之后，家里只剩下我和它。我拿著一個蘋果在它面前吃，吃得有聲有色的，它很羨慕地看著我。我發(fā)現(xiàn)它在羨慕什么的時候姿態(tài)格外優(yōu)雅，惹人憐愛。我把蘋果皮拋給它，它嗅了一下，然后看了看我手中拿的蘋果，顯然是觀察出了不同，所以它根本就不吃，并且有些哀怨地看著我，仿佛我在虐待它一樣。

　　“嗨，你別那么死要面子，蘋果皮很好吃。”我說。它卻仍然都不睬，后來它居然傲慢地回窩了。

　　但它的弱點(diǎn)也暴露給了我，它是一條貪嘴的狗，饞狗。一旦它對什么食物感起興趣，肯定無法容忍得不到它。所以，我故意又從屋子里拿出一個蘋果，想引它出來，它果然出來了

　　我慢悠悠地將果皮削下，做出欲扔給它的姿勢，它便眼睜睜地盯著那串果皮看。當(dāng)它的水將要流出的時候，我突然將果皮扔進(jìn)臟水桶中它果然被激怒了，開始沖我大叫起來，我便在它的叫聲中享用那個蘋果它很清楚，進(jìn)了臟水桶的東西都是要被倒在垃圾堆的，所以它連吃果皮的權(quán)利都沒有。這時，它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一口起地上的果皮在我面前左搖右擺地吃著。我從來沒見過哪一條狗會像它一樣在吃東西時這樣高昂著頭，它是在氣我哩。但我卻因此深深喜歡上了它，為了獎賞它，我給了它一個完整的蘋果，它得意洋洋地吃完了。

　　幾天過去后，我和它成了好朋友。我會趁家人都不在的時候偷偷給它喂蘋果吃，并且從涼似冰箱的菜窖中將豬肉提上來，切幾片給它吃它得到了這種額外的款待后顯得更加神氣十足了。它褐黃的毛發(fā)更加柔順、富有光澤。

　　它沒有名字，我們就叫它“小狗”。因?yàn)樗€沒完全長大。

　　小狗很機(jī)靈，每當(dāng)大門外的巷子里有生人路過，它都敏銳地豎起耳朵；一旦腳步聲停在自家的門口，它便放聲大叫。我聽見它的叫聲迎出來，總能見到外面的確有陌生人，有時是做生意的小販?zhǔn)圩约旱纳唐?，有時是居委會的人來登記財產(chǎn)收入，有時又是收電費(fèi)的，小狗從不枉咬。有一天姐姐和她們單位的一名同事在屋子里聊天，兩個人都是大嗓門聲音很響，像吵架一樣，小狗就面朝屋子“汪汪”地叫起來，大概它以為自己的主人受到陌生人的威脅了呢。

　　晚飯之后，我喜歡在院子里鍛煉身體。有一次做完體操之后我獨(dú)自哼著迪斯科舞曲在院子中扭扭擺擺地跳了起來，我的動作使它吃驚不已它興奮地望著我，大概不明白我為什么要張牙舞爪的。但跳到后來，它似乎明白這只是一種玩法，所以就模仿起來。它左擺一下，右一下，就像喝醉了酒似的，可愛極了。當(dāng)夜，它就在院子中拖著鎖鏈子走來走去地練習(xí)，那種“嘩啦啦”鐵鏈拖地的聲音攪得人睡不好覺，真是讓人

　　吃盡了苦頭。

　　它沒能學(xué)會迪斯科，但我卻發(fā)現(xiàn)它生性愛動，我想那條鐵鏈對它的束縛它何以忍受呢。我把這種想法告訴母親，母親說絕對不能把它撤出來，一則怕生人來訪時咬了人家；二則它一旦自由了，就會跑到門外去，

　　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專門偷狗，然后將它們賣給狗肉店。再說，現(xiàn)在正有狗瘟，它跑出去后，傳染的機(jī)會就多了。

　　我覺得母親說的很有道理，但對它被拴住還是充滿同情左鄰右舍的狗都染上了瘟疫，我開始為小狗的命運(yùn)擔(dān)心。但它看起來一切正常，活潑，愛動，傍晚時常常用嘴巴去捉蚊子吃。它吃蚊子，蚊子也狠狠地報復(fù)了它。有一天早晨我起來后出來喚它，可它卻不肯出窩，我以為它生病了，就又接連喚了幾聲。

　　千呼萬喚之后，它不得已地出來了。我一見它那副樣子，真是又心疼又好笑！它的右眼被蚊子叮了，一個很大的包鼓在眼瞼處；它的右眼就像瞎了似的，昔日的優(yōu)雅風(fēng)度蕩然無存了。它可憐兮兮地望著我，一副要哭的樣子，它一定知道自己變得丑陋不堪了。這條愛美的小狗所呈現(xiàn)的憂傷深深打動了我。那一天，我對它格外友好，不但給它蘋果吃而且還用木梳給它理順毛發(fā)，它正在脫毛。它顯然是記住了我的恩情，它右眼的腫塊消盡之后，每逢我出來的時候，它都定定地看著我，把尾巴搖得高高的。

　　母親發(fā)現(xiàn)我回來之后小狗越來越嘴饞了，便懷疑我私下里給它吃了什么好東西。我矢口否認(rèn)。母親向來不主張給狗喂得太好，認(rèn)為這樣傷天害理?？晌覅s不以為然，只是母親講起挨餓的年月她和已故的父親撿爛菜葉吃的故事時，我也覺得給它吃的東西未免奢侈了些。

　　有一天鄰居送來一碗變了味的魚給它吃。小狗吃過之后不久就開始瀉肚，它肯定感染了細(xì)菌。而它體質(zhì)一旦虛弱下來，很難擔(dān)保它不染上瘟疫，所以一家人都很急。給它吃消炎藥，果真止了瀉，然而它卻食欲不振，連鮮肉都不聞。我突然想到，或許給它吃一個蘋果它會好一些。

　　于是，就在眾之下把一個蘋果丟進(jìn)它嘴里。它馬上興奮起來，幾口把它吃光，最后很瀟灑地將果核吐出來

　　天，它可真會吃蘋果！”姐姐驚嘆道

　　它吃得這么熟練，肯定不是第一次了?！蹦赣H看看我，有些責(zé)備，但我想只要小狗能吃東西了，她一樣跟著舒心。事實(shí)也是如此，母親沒

　　有再說我什么。

　　但從此以后小狗對魚永遠(yuǎn)喪失了興趣，即使把新鮮魚放在它面前，

　　它也無動于。

　　七月末的一個星期天，我和姐姐正在睡懶覺，突然被母親的驚叫聲給擾醒了。我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慌忙跑到院子里。只見母親正在一

　　邊罵著狗一邊打著它

　　“我讓你再人，打死你，打死你！”母親的聲音變了調(diào)“打它干啥？”姐姐問。

　　“它半夜里把我的園子全糟蹋了?！蹦赣H說。

　　我和姐姐向左走了幾步，果然，前菜園的蒜苗全被它連根刨了出來，乳白的嫩蒜頭裸露著，芹菜和韭菜也全都倒伏了。它不知道在菜園中怎

　　么撒歡了呢。

　　小狗在半夜時將脖子上的橡皮圈掙斷了，它把母親種了一個春天的菜地給毀了。原先的菜園青枝綠葉，十分整齊、干凈，可現(xiàn)在那里卻亂糟槽的一片，就像放牧過羊群似的。我和姐姐心里也很氣憤。

　　母親打夠了它，也罵夠了，就去菜園里收拾殘局。姐姐跟著打起它來，姐姐用的是煤鏟子，而媽媽用的卻是軟綿綿的答帚。姐打它的時候我便在旁邊助威：“打死它！”

　　姐姐打累了，她說手疼了，由我接著來。我走上前，它癱在窩里，我只看見它的身下一片暗濕。我捕了它一下，它毫無反應(yīng)，我才然憶起剛才母親和姐姐打它時它一聲不吭。它一定知道自己做錯了。

　　“它被打出尿來了，別打了?！蔽艺f。

　　“不行，不打它記不住?！苯憬阏f，“要么我來打。

　　“我來吧?！蔽覠o可奈何地用煤鏟子捶它的腰，它仍然毫無反應(yīng)，我懷疑它可能被打死了。我蹲下身，朝里一望，發(fā)現(xiàn)它正滿懷哀怨地望著我，眼睛里似乎蒙上了淚水，我心一軟，丟下了煤鏟子

　　小狗挨打之后一直沒有出窩。下午，天陰了，不久下起暴雨來。我們一家人站在窗前看雨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小狗從窩里走出來了，它站在雨水中，垂著頭，一副傷心的樣子。

　　“它怎么不知道回窩去避雨，看來是被打傻了。姐說?！罢l出去把它推回窩里去？”母親說。

　　姐姐披上雨衣，拉開門出去了。我們見她用手揪著小狗的耳朵引它回窩，可它一動不動。它的四只爪子牢地著地，執(zhí)拗極了。姐無

　　奈跑了回來：“我不行，誰再去吧？

　　母親便打著傘出去了，然而她也沒能把它弄回去。我自覺自己和小狗交情很深，所以就信心十足地穿上雨衣出去了。我推它一下，它就頓一下頭，根本不想給我面子。我使出渾身解數(shù)，但最終還是無功而回。雨下得越來越大，我們求助地望著弟弟，因?yàn)橹挥兴麤]有打它，或許他能勸它回去。弟弟出去了，但他跟我們遭遇相同，我們只能眼睜地看著它遭雨水的襲擊。說真的，我們都后悔打了它。

　　它太記仇了?！苯憬阏f

　　它這是在懲罰自己?！蔽艺f，“也懲罰我們。

　　小狗在雨停之后自動回窩了。但從此以后它就病著，咳嗽，食欲寡淡，眼角處淤著目糊。生人來訪時它有氣無力地哼哼幾聲，消瘦不堪，毛發(fā)亂，一副自暴自棄的模樣。而且只要是雨來了，它就走出窩，垂著頭站在雨里。

　　小狗似乎尤其恨我，有幾次我出門歸來，它故意裝作不知道是誰回來了，背對著我“汪汪”地叫著。我想方設(shè)法接近它，而它卻不予理睬

　　我們都以為它這樣下去活不久了。

　　那些天我經(jīng)常騎著自行車上街給它買青蘋果吃，然而它對蘋果也不感興趣了。給它肉，它同樣不予理睬，只是偶喝些水。

　　后來我就喂它餅干吃。餅干是新鮮食物，它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興趣，一塊兩塊地吃過之后，開始對餅喜歡起來，有一次竟吃掉了半斤。這樣，它的體力又慢慢恢復(fù)過來，只是它永遠(yuǎn)背對著菜園站著，似乎是不愿意再看見它。

　　暑假將要結(jié)束的時候，我的胃腸病犯了。整天上吐下瀉，吃不進(jìn)東西，走路時天地旋轉(zhuǎn)的，吃了許多藥也毫無起色。每當(dāng)我從所出來的時候，都會發(fā)現(xiàn)小狗趴在地上歪著頭很心疼地看著我，它似乎知道我正病著，這令我十分感動。我抱著暖水袋和它一起坐在院子里曬太陽，它用舌頭舔我的手和腿，每當(dāng)它舔我的時候，我都快活地叫起來，情緒一好，病也很快好了。

　　我出發(fā)的那天，小狗因?yàn)楣穷^斷了一顆牙齒，但它還是意識到我要走了。我離開姐姐家的時候它一直跟著我向前走，直到它的鎖鏈繃直，無法再眼下去為止。我回頭看了它一，發(fā)現(xiàn)它和我初見它一樣美麗。

　　我對它說：“嗨，寒假回來時可別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