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燭光里,趙奚安靜的鋪好宣紙,復又磨墨。卻在幾番提筆后,不知該如何書寫。
這是他離家三月后的第一封書信。
他與父親沒什么隔閡的??蓻]有隔閡本身,就是最大的隔閡。從不知多久以前開始,他們之間的對話,只剩虛假禮貌的客套。沒有打罵,沒有爭吵,沒有質(zhì)問與不理解……只有彼此小心翼翼的試探與斟酌的問詢,他們?nèi)绱蛑鴨∶裕绱蠼稚匣ハ帱c頭示意的陌生人。
比起被葉父天天指著鼻子臭罵的阿辭,有矛盾而不說、不反對,反而更加嚴重。
……就連剛才父親想告訴他他的反對與顧慮,都是通過沈一來說的。
他每每想要揭穿,想要當面質(zhì)問,又每每以不敢告終。
腦海中壓下多天的話又重新翻涌上來:
“你知道你為什么叫趙奚嗎?奚有三層含義,其一呢,古語里指奴隸,后稱被役使的人。其二呢,是疑問詞什么;哪里。其三,是怎么;為什么。”
“小可憐,你隨母族姓卻只能做揮之即來召之即去的奴隸。你的父族把你當成他們趨炎附勢的證據(jù)。每喊你一次都是在質(zhì)問你為什么姓趙呢?而我們這些不相干的人呢……”那聲音頓了一下,依舊飽含笑意:“你怎么就姓趙了呢?你配嗎?”
……
趙奚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中的煩躁,慢騰騰的在白紙上寫下兩行小字,又拿信封封好。
下月初十,是沈丞相的生辰。他寫了些提前慶生的話語,除此之外,再無他話。
而既已提前慶生,自然表明了“歸期不定”的弦外之音。
趙奚起身,換上一身漆黑的衣衫,又從隨身空間中翻出一面嶄新的青面獠牙面具來,即將戴上時突然想起些什么,把面具收了回去。隨后給自己扣上兜帽,只露出一截白皙的下巴。
沈一剛從屋頂上爬下來,決定去補個眠,還沒進屋就險些和拉門而出的趙奚撞上。
他唬了一瞬,等趙奚走遠時才終于反應過來,提氣跟上。
“不必跟著了,你回去休息吧?!壁w奚淡道。
沈一恭敬應下,再抬頭時已不見趙奚身影。
“總感覺有哪里不太對啊……”他在原地深思良久,終于想出了一絲端倪。
公子回來之后改變了許多,一天所說的話,比原來一個星期說的都多了啊??!
雖然還在放冷氣,但也沒之前冷了。
這簡直是重大新聞好嗎
不行!他現(xiàn)在就要寫封信,把這件事兒好好跟沈二炫耀炫耀!
于是絲毫沒抓住重點的某腦部殘缺患者興高采烈的回去了。
……
……
趙奚這是第一次來涼城,還不甚認路,幾乎繞著城中心兜了兩圈終于在巷角停步。
他從樹梢一躍而下,又拉了拉兜帽,才不緊不慢的伸手,敲了敲面前一塊平平無奇的磚頭。
……什么也沒發(fā)生。
趙奚愣了下,又繞到巷口抬頭看了一眼,“玄機閣”三個燙金的大字在黑夜里熠熠生輝。
玄機閣的暗號并不固定,甚至陣法也會隨著時間的移動有規(guī)律的改變。
他靜下心來慢慢推算,一身黑衣與夜色融為一體,又收斂了渾身氣息,普通人根本就發(fā)覺不了他的存在。
隔得不太遠的地方,有打更人聳拉著眉眼潦倒而過,留下一句又一句抑揚頓挫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燭?!?p> 他側(cè)耳細聽,發(fā)覺已是三更,便又抬步走回,在那塊磚前不輕不重的敲了幾下。
門開了。
露出內(nèi)里狹長的一條小道,燭火昏黃,莫名的有幾分暖意。
有人正屏息等待著,見人來后也沒敢抬頭看,只垂首盯著自己的腳尖,小心翼翼的問他:“是小公子嗎?”
趙奚過了許久才“嗯”了聲,心想我花了十分之一柱香才偽裝好的形象,你看都不看一眼就說出來,我不要面子的嗎……
那人邊?身為他讓路邊輕聲說:“前幾天閣主把二十六公子調(diào)過來了,您有什么事跟他說便好……”
沈二十六,是沈家編號序列的最后一位。善布陣,掌管著玄機閣的總部,負責消息的匯總與整理。
有時最后一位并不意味著弱小,而是意味著收尾。
……闊別三月,沈二十六想必是順著父親的意,來接應他的——他們恐怕早就料到他無理取鬧的固執(zhí),也料到他會來求助。
“……”
趙奚壓下心頭略有復雜的感想,又“嗯”了聲,沒再看那人,只慢悠悠的向前走去。
隨著他一步一步的前行,黑袍被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風吹得獵獵舞動,墻體內(nèi)鑲嵌的夜明珠一顆一顆的亮了起來,在縱橫交錯如亂纏一氣的蛛絲一般的路徑中,指出了一條光明大道。
玄機閣之名,不負盛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