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庭院與閣樓
那是一個格局方正的小庭院，清幽雅致，舉目碧空為蓋，低頭樹影斑駁，野花與名卉并生，充滿天然的意趣。蘇菲早從舅媽那聽說，平日里官東喜歡蒔花弄草，估計這院里的花草樹木大多是他親手栽種。
她細(xì)細(xì)欣賞庭中的植被，忽然瞧見院子的一方角落里種有一棵樹，她的目光便停住了，不由自主往那樹走去。
“這樹莫不是？”
“柿子樹。”官東跟在她身后說。
蘇菲饒有興致地抬頭仰望眼前的柿子樹，自從離開家鄉(xiāng)去了香港，她就再沒見過柿子樹。
“聽人家說，柿子樹嫁接后一般兩三年就開始結(jié)果，可這棵柿子樹在我這院子里住了好幾年都不肯結(jié)果，讓人發(fā)愁，以致我都開始懷疑是不是我自己種的不得法。結(jié)果挨到第五個年頭，有一天我從外地出差大半個月回到家，赫然發(fā)現(xiàn)這棵柿子樹竟然結(jié)出了幾個青果子！好家伙，當(dāng)時可真把我給高興壞了！”
蘇菲從小就對柿子樹情有獨鐘，沒想到這么巧，他的庭院里種有一棵。聽完他的故事，她也忍不住和他分享自己的一個故事。
“在我很小的時候，曾跟著外婆住在鄉(xiāng)下，這種柿子樹在農(nóng)村其實很常見。那時每到柿子樹結(jié)果的時節(jié)，樹上就像掛滿一個個金黃色的小圓燈籠，我總覺得十分可愛，常常站在樹下巴巴地抬頭望著，盼望它什么時候能掉下一兩個柿子來。有一次終于被我盼到，樹上掉了個新鮮的柿子下來，我興奮地?fù)炱饋?，捧在手心一路狂奔回家。到了家，我拿水洗干凈，張開嘴正想咬，不想被外婆一把攔住?！?p> “外婆肯定得攔著，你不知道，柿子剛從樹上掉下來，當(dāng)下吃肯定又苦又澀，得放到米缸里，晾它個五、六天，等它真正熟透了才能放進(jìn)嘴里?！?p> “對，對，就是這樣！”蘇菲興奮地點點頭，“外婆當(dāng)時也是這么告訴我的！可是那柿子放在米缸里，總叫我坐立難安，心里老惦記著。等到第二天下午，我就沒耐心了，趁著外婆不在，偷偷把柿子從米缸里取出來吃。一大口咬下去，只覺異常苦澀，嘴巴發(fā)麻，根本難以入口，立刻統(tǒng)統(tǒng)吐出來，白白浪費了那個撿來的柿子！”
官東笑：“受教訓(xùn)了吧？”
“嗯，受教訓(xùn)了。外婆后來知道了，叮囑我以后一定要學(xué)會耐心等待。只可惜，現(xiàn)在還沒到柿子結(jié)果的時候，不然可以問官先生要一個回去，這次我一定把它放米缸捂熟了！”
他看著她微微一笑：“等到秋天，你來，我一定給你摘幾個新鮮柿子?！?p> 蘇菲高興點頭，過了一會又故意嘆氣：“要是我家院子里也能種一棵柿子樹就好了，這樣等到秋天，你去我那，我也可以給你摘幾個新鮮柿子。只可惜……”
“只可惜？”
她聳聳肩擺擺手：“我家沒有院子，沒法種樹?！?p> 官東聽完默默想了一會，然后對她說：“生活中令人可惜的事太多，但興許我能幫你減少一件。”
蘇菲沒聽懂什么意思，待要發(fā)問，只見他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一張石桌說：“蘇小姐，我們過去那邊坐，我給你沏壺?zé)岵琛！彼犃它c點頭，依言跟著過去，一時倒忘了再追問。
一個茶壺，兩個茶杯，滿園的融融日光。蘇菲看見他和她的影子照在地下對應(yīng)成雙，他的影子不時微微晃動，那是他在溫壺、燙杯、置茶和倒茶，每個動作都顯得那么的悠閑，在他這里，時光都仿佛緩慢了下來。
一杯茶輕輕放到她面前。
“六堡農(nóng)家茶喝過？”
“小的時候喝過?！?p> “這是前年的新茶?！彼f，見她拿起茶杯，不忘細(xì)心提醒，“慢點喝，小心燙?！?p> “我都忘了多久沒喝過功夫茶了。”蘇菲慢慢呷一小口，在嘴里細(xì)細(xì)品嘗。
“不知是茶葉還是年紀(jì)的關(guān)系，記得小時喝這種茶，只覺苦澀，不明白大人有什么好喝的，如今再喝，卻能嘗到回甘了?！?p> “小孩子怎會懂得喝茶，都是要品嘗過生活，才會懂得品茶?！?p> “有意思?！?p> 優(yōu)哉游哉地喝喝茶聊聊天，蘇菲有種奇異的感覺，眼前這個男人明明才認(rèn)識不久，卻有種故人的感覺，讓她格外的放松。
“這茶都是自家茶園產(chǎn)的，你要是喜歡，回去時捎上一些，也帶給姑婆嘗嘗?！?p> “你有茶園？”
他朝著庭院外的方向努努頭：“就在三里地外，過了河對面便是。你要是感興趣，可以帶你去參觀，或者下回等到了采茶時節(jié)，我再請你來采茶?！?p> “好，那就等下回，我還真想去看看你的茶園，但今天來，”蘇菲放下茶杯，收起了玩笑，“其實還有件事想麻煩你?！?p> “哦？”他也跟著放下了茶杯。
于是，蘇菲將外婆與他外公的故事慢慢講述了一遍，他在一旁安靜地認(rèn)真聽著。
“事情就是這樣。”
蘇菲講完一大段話，正覺有些口干，官東已默契地替她重新滿上一杯溫茶。他感慨道：“我竟不知，外公與你外婆還有這樣一段過往，從前我一直只當(dāng)姑婆是外公生前的同鄉(xiāng)摯友。難怪外公終身不娶。說來他們的故事也著實令人惋惜，可惜啊，造化弄人?！?p> “如今外婆只希望能找回那張老相片，權(quán)當(dāng)給她老人家留個念想吧，不知你可曾見過那張照片？”
官東努力回想，印象中卻似乎未曾見過。
蘇菲見他搖頭，也跟著皺眉頭：“外婆恐怕要失望了?！?p> “但我可以再試找找看。外公生前留下的物品，我們都還保存了一些，不知里面會不會有?！?p> 事實上時隔多年，他擔(dān)心相片或已遺失，但即使尋回的機率很低，他也愿意幫忙。
“外公遺留的東西，除了大量書籍，并沒有太多雜物，所以基本上全都安置在了書房。要尋照片的話，就得先翻一翻書房。”他頓了頓，看向蘇菲，“不知蘇小姐今天可還有別的安排？”
“別的安排？沒有。”
“那正好，”官東說著從石墩上站起來，“我想我需要個幫手。走，帶你去閣樓的書房看看?！?p> 蘇菲沒想到他們家的閣樓書房足有200平米，比她香港的住所還大。環(huán)顧整個書房，切分成三個區(qū)域，東區(qū)和中區(qū)都是藏書，大大小小的書柜井井有條錯落有致，而西區(qū)則是供人看書休息的活動角落。
官東走在前頭，領(lǐng)著她往西區(qū)走。只見闊葉黃檀木地板上鋪著一張素凈復(fù)古的羊毛地毯，地毯中央放置一張淺褐色木茶幾，一套柔軟舒服的大沙發(fā)背靠墻壁緊挨窗戶，扶手上還留著主人隨手放置的毯子和兩本書。窗外陽光明媚，樹影搖曳，如一幅天然流動的壁畫掛于墻上，令人賞心悅目。沙發(fā)一側(cè)背光的角落里，擺放了一盆高大的棕竹，棕竹旁有一個陳舊簡樸的檜木五斗柜，木材表面斑駁的原始刮痕不經(jīng)意地透露出它的年齡。整個書房的家具都是新的，除這個五斗柜之外。
官東徑直走到這柜子旁。
“這是外公親手做的柜子，他走后留下的物品，像是日記、書信和其他一些雜物，家人都放在這個柜子里。我記得里面也有一些老照片，或許我們可以找找看?！?p> 兩人于是馬上分工查找，老人家遺留的物品不算多，不消一刻，已全部翻遍。
“沒有呢。”蘇菲有點失望。
“既然這里找不到，”官東目光看向閣樓另一區(qū)的一眾書柜，“那接下來唯有翻看看它們了?！?p> “你是說翻書？”她有點疑惑。
官東頷首：“中區(qū)放新書，東區(qū)放舊書，我們不妨去那舊書堆里找找看?！?p> “照片會放在那嗎？”
她粗略估算了一下這里面的藏書，至少有上千本，簡直就是個小型圖書館，就算只查東區(qū)的舊書也頗耗功夫。
“不確定，只是有這樣的可能。這里很多舊書都是外公留下來的，以前我翻外公的書，偶爾會發(fā)現(xiàn)他在書里夾的字條、名片或樹葉之類的東西，他似乎一向有這小習(xí)慣?！?p> 蘇菲聽完鄭重地點點頭，做了個擼袖子的動作，說：“那就依你說的辦，動手吧！”
接下來的兩個多小時，他們將書房的舊書統(tǒng)統(tǒng)翻了個遍。兩人一邊翻書，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啊？”蘇菲站在書架前啞然失笑。
官東背對著蘇菲，正在檢查另一個書架上的書，聽見她笑，好奇回過身去。只見她手上正拿著一本書，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
蘇菲也回過頭來，笑瞇瞇地看著他：“官先生，你怎么會看這種書？”
“這本書……”他瞇起眼睛認(rèn)真回想。
“是了，當(dāng)年讀高中時看過一部周星馳的電影，叫……”他頓住，一時想不起來。
蘇菲提醒：“《喜劇之王》?！?p> “對，就是《喜劇之王》。他在電影里總把這本書掛嘴邊，每回睡覺前都拿出來看，當(dāng)時我覺得很好奇，所以看完電影，腦子一發(fā)熱就把這書買了回來?！?p> “那你看了嗎？”
“自然是——沒有，電影勁一過去，也就沒了興致再看書?！?p> 兩人又笑到了一塊。
“那借我拿回去看行嗎？”
“不借，送你?！?p> “既然官老板這么大方，那我就不客氣了！”
兩人說笑了一會，又繼續(xù)翻書。官東查看完一面書柜，又開始去下一處查看。這次兩人正好隔著一個書柜相對而立。
在書與書的空隙之間，她的影子就在眼前晃來晃去，他有點無法集中精神，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跟著她走。
她站在書架前，低著頭專心翻書，一縷窗外照進(jìn)來的陽光正好落在她的頭發(fā)上，靈動閃耀，讓人移不開眼睛。他這才細(xì)細(xì)地觀察她。她嫻靜溫婉，氣質(zhì)出眾，眉宇間自帶一股英氣。他想起小時候第一次見她，她還只是個八歲的小女孩，看起來柔柔弱弱，如今卻這樣堅強獨立。不知道這二十幾年，她都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生活？當(dāng)初為什么進(jìn)入演藝圈，現(xiàn)在又為什么會回來？
蘇菲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抬起頭來。
他與她默默對望了一會，笑了笑，問：“蘇小姐，可否問你個問題。當(dāng)初你是怎么當(dāng)上演員的？”
“老套子。”
“老套子？”
“就是像很多藝人一樣，有一天走在大街上，糊里糊涂就被星探發(fā)掘了，然后糊里糊涂就入行當(dāng)了演員。結(jié)果在演藝圈一待就是十六年。”
“十六年？這么說，你很小就入行了?！?p> “嗯。記得那天我還穿著校服，那個星探說想簽我做演員，我問他當(dāng)演員有收入嗎，他便開了個價。我算一算，那收入正好足夠我搬出去租房子過活，所以就答應(yīng)了。”
“你那么小就希望搬出去??？”
“我一直都渴望獨立，既然當(dāng)演員能讓我盡早獨立，那我就去演戲。一開始我什么都不會，幸虧我的恩師黎振輝教會了我演戲。他總是鼓勵我稱贊我有天分，后來越來越多人說我演得好，慢慢的我就有了自信。”
官東把頭靠在書架上，認(rèn)真地聽著。
“所以你喜歡表演嗎？”他問。
“喜歡？”蘇菲聽見這個問題，輕輕地笑了笑，聳聳肩說：“其實對于當(dāng)年的我來說，入行并非出于喜歡，只是單純?yōu)榱速嶅X?？僧?dāng)一樣?xùn)|西慢慢成為習(xí)慣，醒著睡著都想著，為它哭為它笑，習(xí)慣就會慢慢變成甩不掉的喜歡?！?p> 不知是否錯覺，他常覺得在她笑容中看到掩藏的一絲落寞。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已是下午一點，東區(qū)每個書柜上的書都已翻了個遍，但就是尋不著照片。蘇菲不由得失望。
“不好意思啊，官先生，害你白忙活這么久。”
“先別泄氣，外公還有些物品在我媽那邊留著，但不巧最近我媽去了外地，等她回來我再問問她。”
“那就拜托你了?！?p> “咕兒——”蘇菲胃開始咕咕叫，她下意識用手捂住肚子，尷尬地笑笑。
“餓了吧？”官東溫柔一笑，“我也餓了。是我這主人家招待不周，客人來午飯都不給吃。來，到樓下我給你下個面條?！?p> 回到樓下客廳，官東剛打算進(jìn)廚房煮面，門鈴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