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浪翻滾的塵煙散去,地面凹陷出一個大坑,大坑周圍的泥土四散皸裂出無數(shù)的痕跡,坑里一人龐大的身軀垂跪在地,握著的刀轟然一聲從手中脫落,發(fā)出不甘的絕鳴,長長不止。
坑心中的人,一動不動直視著前方,面目一如既往的兇惡。
良久,他的皮膚表面出現(xiàn)了細小的變化,鮮紅的血慢慢浸了出來,淋漓了每一寸肌膚。與此同時,從他的脖頸處浸出一圈血跡,緩慢而細微。
毛皮光滑的老馬自林中走出來,搖晃著馬尾對眼前的一幕視若無睹,只徑直走向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人。老馬走過去,低垂著頭一遍又一遍拱著那人頭顱,鼻腔里喘出粗厚的白氣。拱了許久,那人毫無反應(yīng),老馬有些著急,用馬蹄不停刨那人手臂,鼻腔里發(fā)出低低的嘶鳴。
老馬鍥而不舍,躺在地上的懷仁王終是在老馬的呼喚中睜開雙眼,笑著用雙手摟住靠在他脖子上的馬頭,輕輕用手安撫著它。
“緹謨乖,不用擔(dān)心,只是太累啦,睡了會。乖啊,乖啊……”
老馬似聽懂了他的話,在他掌心蹭了蹭,長長睫毛下的黑眼珠一片濕漉漉的。
懷仁王疲憊轉(zhuǎn)頭,只見明月已沉,緩緩才將頭抵在馬頭上,對緹謨道:“也不知那丫頭如何了?”
老馬低垂著頭乖順地回蹭了他額頭。
“你是說有阿晏在不用擔(dān)心?”
“好孩子!”懷仁王突然就開懷一笑,拍拍馬頭。
*
溫玉情居高臨下望著恢復(fù)平靜的水面,良久才吸了一口氣,自顧自道:“哎呀,小帝姬逃了。”
遠邊而來的信鴉悄然而至,而他身旁的信鴉懶憊地啞叫一聲便不再動作。月色下信鴉的羽色鴉黑如濃墨,折射著冷然而森寒的幽光,與他身旁信鴉不同的是,這四只信鴉皆是赤瞳。
溫玉情的目光在觸及這四只信鴉時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對著茫茫江面,一襲青衫飛揚的溫玉情勾唇一笑。
“小帝姬,狩獵游戲正式開始了?!?p> 說完,他便朝著相反的方向飛去。夜色下,那襲青衫很快便散落進天邊。
輕薄的紫紗被夜風(fēng)吹動,忽而飄動忽而墜落。褐色的土地上,潔白的如同蛛絲一般的東西漸漸在地上之人四周團聚。俯瞰而下之時,你會驚恐的發(fā)現(xiàn),那如同蛛絲一般的物體當真如結(jié)了網(wǎng)般,密密麻麻布滿方圓十米之內(nèi)的土地,并且那東西似乎有生命般還在不斷擴張。
這個網(wǎng)的中心,身著紫色紗衣的女子周身漸漸爬滿這種發(fā)白光的物體。也不知過去了多久,這種發(fā)白光的絲如同心臟般開始收縮跳動著。巨大的網(wǎng)一同收縮,潔白而詭異。如果仔細觀察,你會發(fā)現(xiàn)與這種潔白的蛛絲一同跳動的,還有地上那人的心臟。
噗通、噗通、噗通……
心臟的律動如同鼓聲,越來越高亢有力,越來越快速。
一雙靴子踏在這潔白的蛛絲之上,緩緩向著網(wǎng)中心的人走去。隨著他的每一次步伐,蛛絲的邊緣便黯淡下去,這巨大的網(wǎng)似乎在自己回收。
網(wǎng)中心的光芒潔白如月,沉睡其中的人面目姣美,面龐在潔白的光中顯現(xiàn)出圣潔的寧靜,似一朵冰雪中凍了蓮瓣的白蓮。
隨著那人的走近,網(wǎng)中心的光芒亦漸漸回收。
待那光芒散盡,躺在地上的人睜開一雙清冷的眸子。眸色中紫色的光華漸漸褪卻,她對著身著青色長袍的來人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
天淅淅瀝瀝地下著雨,連日的陰雨連綿讓人心情也變得沉悶起來。這是個青石板鋪就的小鎮(zhèn),小鎮(zhèn)里店鋪少,下了幾日雨商鋪生意不好,開門的也就少,哪怕是那些零星開著門的商鋪,外面人朝昏暗的內(nèi)里匆匆一瞥也只見無精打采的店家和不斷搓手的店員——南方的天,只要下雨必然是要冷的。
小鎮(zhèn)主要招待行路人,下了雨,趕路的人不得不停留幾日,倒高興了客棧老板,反而是那些猝不及防的旅客,本是想在此稍作休整,沒想到竟在此盤桓了數(shù)日。這十里八荒的,只有這一個小鎮(zhèn),貿(mào)然離開路上也不知會遇到怎樣的糟心境地,還不如在這有熱水有熱飯吃的小鎮(zhèn)再等等。如此想著,那些被迫留下來的旅客倒也生活得有滋有味,總之鎮(zhèn)雖小,五臟倒也俱全,無論是吃喝嫖賭還是附庸風(fēng)雅皆是有處可去。
本地的一茶樓里坐了大半的人,說書先生撿了本描寫快意江湖的小說《江湖夜雨》講得唾沫橫飛,好不痛快。這先生書選得好,江湖里的快意恩仇、光怪陸離正適合在這樣沉悶的陰雨天娓娓道來。聽書人連連大喝捧場,這熱鬧紛呈的畫面與外邊的秋雨形成毫不交融的界限。
二樓臨窗的一張桌子上坐著兩個身穿灰色道袍的人,二人用木簪束了頭發(fā),看起來除了平平無奇還是平平無奇。這一老一少坐在這兒許久,老的端坐不動,少的卻如同屁股下坐著熱鍋扭來扭去。
實在怪不得這小道士,這說書先生講的話本子他亦聽得有趣味,且他生來好動,若非師尊吩咐他盯著小鎮(zhèn)入口處,他恨不得下去與說書先生同臺說書去呢。如今他只能側(cè)著耳朵聽下面的聲音,時不時的喧嘩聲又讓他錯過精彩處,實在是心中煩悶的很。
若說煩悶,這連日來的雨也夠讓人煩悶的。師尊說在此等一人,只要這人來了這雨也就停了。他在山上待了二十幾年,雖是沒能學(xué)得算卦之術(shù),卻也懂得有些人是天命所歸,自帶祥瑞,不說那九五至尊的一國之主,就是那普通的皇室貴族亦有天道庇佑??蓡栴}是這天天等、日日等的,雨卻從來沒停過啊。
于是乎他從一開始的激動難耐想看看傳說中的天命之人,到現(xiàn)在只想破口大罵那人害他忍受這幾日的陰冷天。
樓下又是一陣喝彩聲,反正聽也聽不痛快,不如不去聽罷。下著雨的小鎮(zhèn)根本見不到生面孔,入口處亦不會有人來,他對面的師尊像是在閉著眼打坐,下面的人也有了自己的消遣,只有他無所事事。
對,就是無所事事。
看小鎮(zhèn)入口這根本就算不得是個事。
小道士的眼光又瞟向那杯從始至終未動過的茶水,心道奇怪。
他自幼被抱上山,師尊認他做弟子卻從未教過他任何劍術(shù)八卦,每當他去問師尊緣由的時候,師尊總是牽著他的手來到膳房,并語重心長的告訴他做飯才是他的第一要義。師尊嗜睡,過著晝夜顛倒的生活,每天夜里他都坐在山峰頂觀星測命,或為沉思或為搖頭晃腦,日日復(fù)月月,從未間斷。每當師尊睡了醒過來,皆會到膳房尋吃食,如此他的手藝越發(fā)長進,師尊醒過來的時辰也越發(fā)的早。
總之這十多年來吧,他別的不會,做飯的手藝倒是練得一流。他本是知足常樂的性子,如今師尊下山又只肯喚自己陪同,他越發(fā)覺得自己的重要性來——定是師尊怕路途遙遠吃食難以下咽,特意叫他隨同。
想到此處他暗罵自己愚笨,師尊下了山吃食定是不習(xí)慣,勿怪乎近日來吃得少了,而他吃著飯菜倒也合口,卻是忘了師尊的嘴是被他養(yǎng)出來的,挑得很,怎會同他一般吃得下。
心中正在盤算,冷不防端坐在對面的人睜開雙眼。
師尊的眼像太陽一樣,里面總是溫和的,但這雙眼又是通透如鏡的,在他眼前似乎什么都瞞不過。他就是在這和熙的眼光下,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走神,并沒有按照吩咐盯著入口處,由于自己的心虛他害怕與這雙眼睛對視。
在他這陣心虛中,樓下有人歡快地呼喊:“雨停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他轉(zhuǎn)頭而看,當真見外面天色漸霽,絲毫不見雨絲。
“平凡,我們等的人來了?!?p> 被叫作平凡的小道士順著鎮(zhèn)口搜尋陌生的面孔,目光膠著在茶樓下騎馬的少年人身上。
那少年衣飾只道平常,通身沒有絲毫裝飾,跨下騎著一匹白馬,左右兩邊墜著兩個布包,少年背上背著一個包裹,看起來像是一把琴在里邊那般狹長。有了這樣的認知,平凡猜他大概是個琴師,因為他的手亦是纖長的。令人好奇的是,馬背上還馱著一個人,那人像條死魚一般橫放在后面,捆著麻繩固定著。
“師尊,就是這人?”
平凡瞪大了眼睛打量著這個少年,總以為命定之人該是周身氣度不凡,哪怕丟在茫茫人海還是能一眼找出,何曾想此人實在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況且這少年生得實在太纖瘦了些,那腰身恐怕還沒有他的一半粗,此等弱不禁風(fēng)的模樣,天道到底是如何想的?
平凡沒想到的是,他師尊的目光比他更加膠著在此人身上,簡直可用熾熱來形容。
就連回答他,亦是目不轉(zhuǎn)睛笑意盈盈道:“不可貌相。你非此道中人,看不出一二不足為奇??烊グ伞!?p> 大驚小怪的平凡領(lǐng)了師命飛奔下去,而他永遠不會看到的是,在他的背后有一雙眼睛,用慈愛而深遠的目光目送著他,直到命運的水渠在兩人見面的那一瞬間開始連通,直到該相遇的人終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