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五匹駿馬方駛?cè)腴L陵，便只得停下。長陵城內(nèi)已是水泄不通，無論是城中百姓還是得了消息的江湖客此刻已然將長陵城圍得嚴(yán)嚴(yán)實實。
矯健的馬兒跺著四蹄，喘息間騰騰白霧而起。
城中雪花漫漫，氣溫自然是不可與城外同日而語。難得的秋日好天氣，城中卻彌漫著自昆侖而來的雪與寒。
圍觀百姓皆嘖嘖稱奇。
洛劍山莊尚離得遠(yuǎn)，季璃清只能隱隱瞧見丹檐峭壁之上，一人白衣勝雪，黑發(fā)及踝。
想必那就是空雪劍仙了。
她負(fù)手握劍而立，留給眾人一抹背影。雪花在她四周落得無聲無息，與秋日晴空相襯說不出的孤寂違和。
“走小巷?！鼻嚅女?dāng)機(jī)立斷，指揮著眾人一馬當(dāng)先進(jìn)入旁邊小巷。
季璃清左手傷口未愈，落在最后跟上。為了趕時間，一行八人早早棄了馬車，青榕帶著阿晏、陸允帶著平凡共乘一匹馬，緊趕慢趕了三日終是趕回了長陵城。
四周突然人頭攢動，季璃清不明所以，抬頭望去，此起彼落的屋檐遮住她的視野，只能從一閃而過的低矮縫隙處看見似乎有人出現(xiàn)在空雪劍仙對面。
“師尊！”
驚呼傳到季璃清耳畔時已然消散不少，可她仍然聽出了這是平凡的聲音。季璃清略一思索，在視野尚可處停了下來。
空雪劍仙對面之人一襲青色道袍，尚看不清他的面容，唯見一頭花發(fā)如雪，格外突出。
“平隱?！蹦_步一動，空雪劍仙睜開閉合的雙眼，眸色不善。
平隱一雙眸子淡然，遠(yuǎn)處的陽光射入他眸底，超脫中多了份柔和。
“是我?！?p> 風(fēng)自他對面而來，臨風(fēng)舉袂間自有股仙風(fēng)道骨的味道。
“很好?！笨昭﹦ο勺员澈蟪閯σ晃?，雪白的劍芒大盛，雪花簌簌飄落，漸有掩人耳目之勢?！岸昵澳阄以缬屑s定，你既下了山，今日便是你我了斷之日。”
平隱似是含了了然一笑，應(yīng)了句：“好。”
“出劍吧?！?p> 銀白的劍刃劃過真氣，覆著的薄雪頓時消失殆盡。浸了二十年昆侖雪的劍刃霎時光可鑒人，冒出的寒氣帶著昆侖山終年不斷的冷冽。
與此同時，無數(shù)江湖客紛紛躍上屋脊，誓要一睹劍仙一劍。屋脊上的方寸之地，洛劍山莊五人及平凡亦在此行列。
平隱自腰間解下桃木劍，放在手中掂了掂，似有幾分懷念在眉間游走。
然后他執(zhí)劍拱手?！靶栭T趙達(dá)達(dá)，請顧姑娘賜教?！?p> 蒼老的眉目恍似一瞬間舒展開來，少年郎的恣意傲氣瞬間鮮活在他的面容上。
那年他初下玄陽，平日里再謙和克己的小道士，亦被這紅塵盛世沾染了幾分少年人特有的意氣風(fēng)發(fā)，活脫脫化身為一個敢愛敢恨的江湖客。
那年他遇到一個風(fēng)華正好的姑娘，兩人相識的第一句話便是他提劍上前，對那春風(fēng)里笑意張揚(yáng)而明媚的姑娘道:“玄陽門趙達(dá)達(dá)，請姑娘賜教。”
他見那姑娘出手教訓(xùn)小賊的招式利落又漂亮，生了上前討教的心思。
可或許誰知道呢，也許那時候他生了連自己也沒意識到的隱秘的心思？
空雪劍仙似也回憶起兩人初見的一面，可她一言不發(fā)，眉眼清寒不變，渾身散發(fā)出來的戾氣脹滿了寬松的白袍，衣擺不安地舞動著，似要化作雪山上孤傲而開的雪蓮。
本以為劍仙的劍，該是那無人抵達(dá)之境的雋永豁達(dá)，可空雪劍仙右手挽出了一個利落的劍花，隨即竟然從正面一劈而下，力若千鈞。
滿頭花發(fā)在平隱背后飄蕩，手中迎擊的桃木劍正面抵擋住攻勢，竟是完好無缺。
一點粉紅在對峙中悄然爬上桃木劍，然后是越來越多的粉紅如春風(fēng)過境般，剎那綻放出千萬朵桃花。
空雪劍仙嗤然冷笑一聲，無數(shù)雪花將桃花盡數(shù)擊散。
有如雷霆之勢橫掃千軍，空雪劍仙劍式凌厲，似將昆侖之山搬運到長陵，一招一式威壓迫人。而平隱周旋其中，一手桃木劍使得出神入化，平和悠揚(yáng)似舞劍。每每劍刃相撞，桃木劍皆是剎那綻放千萬朵繁花，許是灼灼桃花，許是明媚杏花，許是剔透白梨，或是清雅山茶，或是艷艷海棠……
她的空雪劍是昆侖之巔不滅雪，他的桃木劍是春風(fēng)萬里盎然意。
雪化成花，花落成雨。
季璃清驚嘆于兩人劍術(shù)之高超，卻也不得不替平隱暗暗擔(dān)心。誠然在眾人眼里兩人劍術(shù)不相上下，可季璃清分明瞧得真切，平隱不過是強(qiáng)弩之末——他那副身體，內(nèi)里早就如同老朽。
不過一副空殼。
何為？為何？
徹骨的寒意突然自四周侵襲而來，簌簌的白雪全都消失不見?？昭﹦ο闪⒂诎肟眨p手持劍闔上雙眼，翩飛的雙袖突然安靜下來，周身膨脹的氣勢仿佛一下子喪失了，唯有她手中的劍清光大盛。
這是在積聚氣勢！
接下來，空雪劍仙恐怕會祭出絕招。
風(fēng)雪不見，威壓卻是無處不在。
與此同時，空雪劍仙周圍無數(shù)冰凌幻化成型。
凝水成冰，縱橫天際。
好霸道的劍式！
長陵城千萬把兵器受了影響，劍與劍的感知無處不在，夾雜著興奮或戰(zhàn)栗，開始不安地嗡鳴作響。
劍芒中心，一襲青色道袍的平隱穩(wěn)穩(wěn)站立，仰頭瞧著聚勢凝氣的空雪劍仙，唇畔漸漸牽扯出笑意。
右手挽劍在前，左手食指和中指緩緩拭過桃木劍劍刃。
恰此時，空雪劍仙陡然睜眼，大喝道：“雪滿空來！”
天際之上，空雪劍仙帶著一壁冰凌，勢如破竹直刺向平隱。
空雪劍仙一劍，橫可攔江河，豎可斷山脊。
這世上，有何力可阻擋這樣的劍仙一劍？
劍刃相擊，強(qiáng)大的氣流外泄如洪，方圓十米內(nèi)的建筑物蕩然無存。受不了此一擊，許多離得近的江湖客開始七竅流血，只得勉力后撤，更甚者，本是摩肩接踵的人群，早已后退千米。
此一劍，氣勢磅礴。
平隱擋住正面一擊，卻擋不住萬千冰凌穿透入體，在他背后，血霧氤氳一片。
桃木劍慢慢爬滿裂痕，平隱一動不動呆看著眼前人的眉目，這般近的距離，能夠毫不費力數(shù)清楚她睫羽的根數(shù)，亦能夠他伸手撫上她姣好的面頰。
此番動作教空雪劍仙心頭一凜，劍刃便毫不猶豫刺破他手中的桃木劍，直入肌骨。
劍仙一劍，無人可擋！
平隱似不覺疼痛，魔怔般瞧著空雪劍仙，放在她面頰上的手亦不曾收回。
“眠眠……”喉嚨里的低喃幾不可聞，卻似敲破了她心上的萬里冰封。
心神一蕩，空雪劍仙抽劍回身，后退數(shù)尺。
穩(wěn)了穩(wěn)心神，空雪劍仙破裂的眸色恢復(fù)如初，再望向平隱時再無波瀾。
“當(dāng)年你刺我一劍，今日刺還你一劍?！笨昭﹦ο梢灰u白衣蹁躚，恍似仙人臨空，風(fēng)華絕代?！皬拇四阄覑酆迌尚?！”
“……長善?！逼诫[立于屋脊，身形晃動。青色道袍上，暗色的血跡泅開大片，全然是個血人。面對血流不止的傷口平隱無動于衷，低弱的嗓音在喘息過后凝聚起幾分溫柔。
“眠眠，我亦有一劍，名喚春風(fēng)意?！?p> 此心有意無人傳，愿隨春風(fēng)寄雪山。
右手?jǐn)傞_，碎成粉末的桃木劍隨風(fēng)入空。和熙的陽光籠罩周身，晴空之下，桃花香隨風(fēng)而來。
一朵，兩朵……沾染上水滴的桃花在半空中灼灼綻放，鋪陳開如絢爛彤云。漫天桃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堪比雪落。
空雪劍仙愣在當(dāng)場，桃花緩緩落下，沾染上她的眉，她的唇，她的肩，她的發(fā)，然后就這么輕柔地、淺淺地消失不見。
似極了少年虔誠而干凈的吻。
“噗！”血霧噴涌，漫天桃花浸潤血色殷紅。
屋脊上的人再也站立不住，直直往下墜落。
“達(dá)達(dá)！”空雪劍仙回過神來，顧及不上滿面淚痕冰涼，足尖用力飛奔而至，將平隱穩(wěn)穩(wěn)接住。
而她接住的人，輕得讓她感覺不到重量。怎么會這樣？空雪劍仙心慌意亂，一手堵住他胸口的傷，一手抬高他下頜。
“怎么會這樣？你怎么會受不住我一劍？”啪嗒啪嗒地?zé)釡I直忘下墜，懷中人模糊得只剩一片血紅。
溫?zé)嵴衬伒难郝^指縫，怎么也堵不住?？谥械孽r血堵塞在平隱唇齒喉頭，再難說出一字。眸光漸漸渙散，可他仍然想將眼前人瞧清，拼著最后的意志，他的雙眼再將眼前人描繪了一遍……
她的頭發(fā)極黑，用鑲紅邊的發(fā)帶綰了個利落的馬尾，額前的碎發(fā)貼在她眉毛上方，通透的肌膚在陽光照耀下面頰泛紅。她的杏眼烏黑，總是水潤潤的，笑起來眼尾彎彎，堪比春日枝頭鮮活無比的桃花。
那時候她總是笑的，笑得嬌憨爛漫、花枝亂顫。
所以不要哭，眠眠。
你一哭，我的心就會跟著疼起來，疼得死去活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