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經(jīng)不起惦記。
周從燕看到衣錦而來的花千樹時便是這樣想的。她昨晚剛琢磨京城到黃州的路何時這般山高水遠(yuǎn)了,值得花千樹走那么久,結(jié)果今天日頭未高人就到了。
“教主,別來無恙?!被ㄇ湓谠褐姓径?,一時并未來到周從燕近前。
若他不開口,周從燕尚且遲疑該怎么稱呼他,眼前人是昔日好友,如今卻是有敕有爵的平右大將軍?!熬眠`?!敝軓难嘌劭粗呓?,本想領(lǐng)他去看看楊臻,卻見他調(diào)步子直接坐到了院里的石凳上。倒是他后頭的楊青在得了周從燕的準(zhǔn)許之后匆匆跑進(jìn)了屋。
“明尊之名恐怕得還給神女峰了?!被ㄇ湔f。
周從燕了然,點頭而已。家中二老把神女峰交給她的時候就不是什么好光景,如今再給她人定稀薄一擊,她也無甚所謂,神女峰上的弟兄個個端正能干,她并不缺可用之人?!熬┏乔闋钊绾??”周從燕有此一問,“你雇嵬名峴刺殺聞太師的事沒讓人知道吧?”
花千樹斂了半分眼色,笑答:“沒有?!焙鋈婚g被這么一問,他難免警覺。靜靜地看著周從燕把呼呼吐霧的水壺從小火爐上拎下來,揭蓋沖茶,他才又說:“你會覺得奇怪嗎?我本來應(yīng)該很恨朝廷才對?!?p> 周從燕搖頭:“這是你應(yīng)得的?!?p> 花千樹端著熱茶搖頭吹氣道:“可我為什么感覺有很多人都在怪我呢?”
“比如?”周從燕看著他等他發(fā)牢騷。
花千樹愣了愣,不甘示弱之下開始盤點:“你不知道,這段日子里京城那幫人看我之時用什么目光。都說江湖人反感朝廷,哪知朝廷那幫家伙從來也沒把江湖當(dāng)回事?!?p> “登山有坎坷,渡海有風(fēng)浪,難免的?!敝軓难嗾f。
花千樹拿著火鉗子給火爐翻灰通氣:“有時我就好奇,你說若佟在京城的時候會不會也有我這種感受?不過看那群人對我的態(tài)度,反倒像是我搶了他的身家一樣。”
周從燕與他對視片刻,她看不出花千樹心里到底有多別扭,不過他的話聽上去卻足夠別扭?!盁o可厚非吧,他們未曾參與選擇卻幾乎自始至終都參與其中,突然真相大白任誰都難適應(yīng)?!敝軓难嗾f,“好在你們的日子還長,慢慢來,會好起來的?!?p> “說得也是,當(dāng)年不要我的是楊恕,他們也不過是群被迫看戲的人罷了?!被ㄇ鋺蛑o。
周從燕能有多少心思替他排解苦惱,常日里焦頭爛額奔波忙碌心緒苦悶,三指搭脈按下去,林半夏都只搖頭。
沉默以對沉默,花千樹敲了敲火爐泥腿捉住周從燕的神思,一臉笑地給她斟茶道:“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既然當(dāng)年出生在將軍府的人是我,那跟舟水山莊有婚約的也應(yīng)該是我吧?”
周從燕看了他一眼:“你真這么想?”
“難道不是嗎?”花千樹的笑眼耐人尋味。
周從燕分不清他是認(rèn)真還是開玩笑:“你千里迢迢來一趟就為這事兒?”
“這可不是小事啊?!被ㄇ涞难劬τl(fā)離不開周從燕,“何況,既然其他的都已經(jīng)還給我了,這個為什么不行?”
周從燕與他坦然對視片刻之后,垂首撣走了茶杯邊沿的一點茶渣道:“行,不過跟你們有婚約的是周莊主的女兒,我爹是誰你也知道,如果你真的非踐約不可那就去麻煩周莊主再搏一搏吧,雖然未必一舉得女,但能有老來子沒準(zhǔn)兒周莊主一高興還能許你們結(jié)一個忘年拜呢?!敝軓难嘁煌ㄔ捳f得花千樹目瞪口呆啞口無言,憋了多日的一口悶氣撒出來之后忽而神清氣爽了許多,揚袖起身便往屋里去。
花千樹確實有些聽傻了,印象里周從燕雖然有點脫略,但說出這種刁滑的話卻令他有些措手不及?!敖讨鳌彼分軓难噙M(jìn)了屋。他不覺得周從燕方才的話全然是真,但半真半假的話才最讓人不甘于束手無策。
楊青守在床前覺得涕泗難辨,見周從燕進(jìn)來還能顧著給她騰地方,又得周從燕的吩咐,邊哭邊幫她淘洗汗巾。
看到屋中沉睡的人之后他立刻止住了聲,在靜靜地看著周從燕給楊臻擦臉凈手揉肩捏腿,慢悠悠地開口道:“你有沒有想過,他要是一輩子都醒不過來你該怎么辦?”進(jìn)屋之前,他說的每一句話或許都帶走五分調(diào)侃,但在看過周從燕一人守著一座小破院子照顧一個活死人,他就是再鐵石心腸也玩笑不動了。
楊青抽抽搭搭,稍微平息幾分,只是聽著新主說舊主,他就算有不臣之心也不敢表露出來。
“你也替我想好了?”周從燕一絲不茍地給楊臻按摩著,林半夏囑咐過的,經(jīng)久沉睡的人需要日日疏通筋骨否則會日漸萎縮,到時哪怕醒過來也未必能站起來。
“之前沒有,但現(xiàn)在卻想好了?!被ㄇ涠⒅囊慌e一動說。
周從燕的一雙手利索地攥著楊臻的手輕輕捻搓著他的每一個指節(jié)說:“你不是第一個這么說的人了。”
“旁人怎么想我無所謂,只是教主你……”花千樹往前進(jìn)了一步,“你不該至此的?!?p> “小花?!敝軓难嗤A耸稚系膭幼髯诖惭厣厦媲八粗f,“你是我從前認(rèn)識的花千樹嗎?”她心里不好受的地方在于,花千樹的話說來說去,楊臻就像是素不相識又毫不相干的人一樣。
花千樹閱盡她眼中的悲傷,輕笑道:“我該以何等態(tài)度面對這些呢?就像從前一樣?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楊恕死得及時,我都沒來得及恨他多少,可是……跟一個死人較勁真的很沒意思,我不是不明事理,但將心比心一下,換做是你,你能心平氣和地待他么?我面對著神龕里我娘的牌位時,都不知道該想什么。我現(xiàn)在是個有宗有祠的人,卻總覺得無家可歸,當(dāng)真荒唐吧?”
周從燕盯著那雙眼睛看了很久:“你……多少給我留點清凈吧?!?p> 花千樹扶額,再笑之時難免有些自嘲的意味:“我一人在京城熬了這么久,舉世人生地不熟,難得見到熟人,卻依舊沒有歸屬……看來我應(yīng)得的不只是一個虛爵啊?!?p> 周從燕有心疼之意,也有另外的疑惑:“怎會呢,先前劉聶不是在京城幫襯了許久么?你灑脫無羈,還有這般惆悵柔腸?”
花千樹咯咯兩聲道:“他攏共也沒在我跟前待多久,能幫得上什么忙,之前若佟離京之后他就說擔(dān)心荊州多事早早得走了,自那之后哪里再見過他。”
周從燕心里攢了個疑影,又與他道:“既然覺得獨木難支,你就從神女峰挑幾個用著習(xí)慣的弟兄帶回京吧,不過我丑話說在前頭,被你帶出去的弟兄不能有什么三長兩短,你得護(hù)著他們?”
“好,”花千樹總算笑得有了點樣子,“我也不是個忘恩負(fù)義的人,怎么也得回去跟師父師叔他們拜別一番?!彼R出門前回頭指了指明明不愿離開卻硬著頭皮要跟著往外走的楊青說:“你就留在這兒吧,以后也別再回去了?!?p> 周從燕看他轉(zhuǎn)身離去直至不見后,她忽而笑了出來。說是難以心平氣和的面對,終究是放不下,好歹是相識一場,她更愿意相信曾經(jīng)的相知一場不是假的。
楊青愣了一會兒,反應(yīng)過來后沖著花千樹離開方向跪下來磕了一個頭。這個主子他沒伺候多久,雖不親近,但也未曾難為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