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擺著青銅金蓮三足爐,一雙玉手掀開蓋子,用香筷將香灰攪散,使香壓把表面香灰壓平,放香篆在壓平的香灰中間固定,三根手指捏住香勺,舀一點玉瓷瓶里的紅土沉香撒進(jìn)去添于香篆鏤空處,脫模點香,霎時整間屋子彌漫著絲絲甜涼,聞上去韻味綿長,悠然醇厚。
窗戶“哐”一聲被推開,跳進(jìn)一個男人來,香爐蓋子掉到地上,容姝花容失色,嚇得連連退后。
“怕什么,是我?!币簧硌獫n的李家同闖進(jìn)來,“幫我打盆水洗洗。”
“你…你…”容姝怔在原地說不出話。
“先去打水再說?!鳖D了頓又補(bǔ)上一句,“悄悄的,別讓人看見?!?p> 容姝打了清水,又拿出一套李家同留存在這里的衣服讓他換上,一切收拾妥當(dāng),他背靠床榻,閉目養(yǎng)神。
容姝站在對面,不知怎樣開口。沁鼻的幽香在兩人周圍游弋,說不上的詭異。
“想問什么便問吧,你清楚我從不瞞你?!崩罴彝瑳]有睜眼,坦然說道。
“你不會又……”
“我殺了虎叔,”他睜開眼凝視前方,雙目含著淚水。
容姝驚愕失色,失望混著畏懼:“你不是答應(yīng)了以后不會再做這種事么?否則我怎會幫你模仿曉曉筆跡寫那封信?你還要哄騙利用我多少次?”
“哄騙?利用?”李家同翻身下床,立在容姝面前,忍著淚切齒,“我負(fù)盡所有人也沒負(fù)過你,從一開始我對你就是坦白透明的,亦沒有提防過你,你卻如此質(zhì)問我!”
“我不知道……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我又變成了什么人?”
“所有事情都是意外,我不想的,”李家同將滿臉淚痕的容姝揉進(jìn)懷里,“我能信任的人只有你了?!?p> “所以我就要幫你偽造信件,毀滅證據(jù),包庇作假,最后…或許還會被滅口?!?p> “不會不會,我要怎么做你才相信,我對你是真心的,你對我也是。放心,我會休了辛妮娶你進(jìn)門,我說到做到?!?p> 容姝摟緊他,溫言相勸:“家同,名分地位我都可以不要,你不要再錯下去了好不好?我不想看到你出事,真的不想?!?p> “好,我答應(yīng)你,再也不做讓你擔(dān)心的事了?!崩罴彝谥袘?yīng)承著,腦子里卻不斷涌現(xiàn)羅茗和澤爾,他嗅著懷中熟悉馥郁的女人香氣,決定為她按下此事,只要他們不探真相不生枝節(jié),自己便只字不提,兩邊涇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容姝內(nèi)心惶惶不安,既充斥著對李家同的恐懼又忍不住靠近他關(guān)心他,他那般溫柔坦誠,自己已經(jīng)完全淪陷,身體和感情都開始慢慢屬于這個男人。良心的譴責(zé)又讓她無所適從,阿翹姐要是知道一定饒不了自己,還有……
她將雙唇迎了上去,如火般的灼熱覆蓋上來。她突然發(fā)力,將李家同按倒在床上,疊騎而上,揮手散開床幔,薄紗之內(nèi),兩人纏綿繾綣。男人英俊的面龐離得那么近,呼吸墜在耳邊,漸漸模糊,分不清輪廓。
蔣堯徹夜無眠,婚禮上的一幕像驚悚電影般在眼前閃現(xiàn),她細(xì)細(xì)回想,從虎叔登門到李紹達(dá)自白,這其中細(xì)節(jié),仿佛一環(huán)扣著一環(huán),究竟是自然發(fā)展還是有人設(shè)計?她不信李紹達(dá)會真開槍打死兒子,那挾持中的一番糾纏又是為何。她急于找李家同問個清楚,可偏偏這個人去送虎叔一夜未歸。
“你終于回來了,”蔣堯攔住李家同,“我以為你把虎叔送回海城了呢!”
李家同神思疲憊:“找我有事?”
“你去哪兒了?伯父的喪禮還等你操辦呢!”
“沒聽司令說么?他屬于罪犯伏法,哪有臉面大操大辦,讓區(qū)伯看著辦吧!需要多少錢去柜上支,直接下葬,設(shè)靈吊唁都省了吧?!?p> “再省你也得侍于靈前啊,找不到人算怎么回事?家異已經(jīng)守了一夜了?!?p> 李家同拍拍她的肩:“我去替他?!?p> “你去容姝那里了?”蔣堯一猜即中。
“你如何知曉?”
“廢話,昨日你穿的不是這套衣服,”蔣堯微微蹙眉,“大哥,你沒搞錯吧!你爹剛剛?cè)ナ溃氵€去閑庭瞎混,非要全江城都認(rèn)可你這個紈绔少爺是吧?”
“我心里不舒服。”
“找姑娘就舒服了?我沒有輕視容姝的意思,單單說你?!彼従徢榫w,“虎叔是你叫來的?所有都是你計劃的?最后挾持是怎么回事,我不信你爹真想殺你?!?p> 李家同打了個哈欠:“小姐,我真的很累,虎叔是我找來的,可是他說什么做什么我控制不了,昨天那么混亂,我爹一心想要逃走,他或許沒有殺我之心,只想以我為籌碼打開一條路,誰讓唐朝陽…算了,我不想說了。”
“若知道是這個結(jié)果,我絕不會答應(yīng)你配合什么計劃?!?p> “我也不會安排這個計劃!”李家同升起一股莫名怒火。
蔣堯鼻子發(fā)酸,走上前來:“那日伯父與我懇談了一次,如今人不在了,我有必要告訴你他的一些想法,其實他心里真的很愛你和家異,只是時間久了不知如何表達(dá)。”
“謝謝?!崩罴彝鏌o表情往正廳走去。心下悲痛不已:他難道不傷心么?多年的相處已經(jīng)跨越血緣,從小尊他愛他,以他為榜樣,父親就是擎天的大樹,庇護(hù)給他一片陰涼,若非這般愛敬,自己怎會生出無盡的絕望。想著念著,雙腳邁進(jìn)正廳,中間停放著父親棺柩,厚重的棺木結(jié)結(jié)實實壓在心上,區(qū)伯在門口婉拒了一切吊唁,廳中只有李家異跪在地上燒著紙錢,一生爭名逐利富貴顯赫又怎樣?還不是窮困而來孤影而歸,半點都帶不走。
“你去休息吧,我守著就好?!崩罴彝蛟谂赃?。
李家異抹抹眼淚:“不用,我不累?!?p> 李家同往火里添了一把紙錢:“怎么就你自己,辛妮呢?”
“沒見著,許是昨日累了,還沒起呢?!?p> 李家同扔掉正要續(xù)進(jìn)去的紙錢,惱怒道:“她倒睡得安穩(wěn)。”隨即起身走向房間。
推開房門,辛妮正在鏡前裝扮,見他進(jìn)來只望了一眼,便繼續(xù)挽著頭發(fā),并未理睬。
“你還有心情梳妝打扮?”李家同滿臉怒火。
“你都能醉臥溫柔鄉(xiāng),我有什么沒心情的,死的又不是我爹?!毙聊堇涑盁嶂S。
李家同反而笑了:“我的計劃正合你意,我是為你報了仇對吧,妹妹?!?p> 辛妮一愣,挽著發(fā)的手停在半空,接著裝傻道:“跟姑娘混傻了?聽不懂你說什么,我何時成了你妹妹?!?p> “別以為我不知道,袁玫逃走后和別的男人結(jié)了婚,還生了個女兒,就是你。你不是我妹妹誰是呢?”李家同一拍桌子,譏笑道,“哦對了,你還做不出嫁哥哥這種有違倫理的事,所以,我不是真的李家同,你自然知道?!?p> 辛妮猛然起身,走到他面前:“誰和你說的?”
“我沒有人脈?不會去調(diào)查嗎?”
“你究竟想怎么樣?”
“不想怎么樣,我?guī)湍銏罅顺穑愎怨月犖以?,就這么簡單?!?p> “妄想!”辛妮臉色發(fā)白,怒視著他,“你就不怕我揭穿你不是李家親子的身世?到時候你會一貧如洗。”
李家同笑意更甚:“悉聽尊便,我是無所謂的,”他十指交叉托著下巴,“你舍得家異性命就行,我能殺了李紹達(dá)就能讓李家異也人間蒸發(fā)。”
“你知道…你都知道?”
“我本來打算寫封休書,放你出李家算了,可你剛才的態(tài)度和表現(xiàn)我實在不滿意,”他站起來俯視著妻子,“給你自由身,讓你和我弟弟雙宿雙棲,別做夢了。你給我聽著,從今天開始,我怎么說你怎么做,有一點不聽話,我就從家異身上找回來,他的命在你手上?!?p> “混蛋!”辛妮揚(yáng)手扇了李家同一個耳光,“我不會讓你得逞?!?p> 李家同摸摸被打的臉,反手回敬一個耳光,捏起她兩頰惡狠狠說道:“怎么,還想給我下毒?來啊,毒死我啊,賤人!”
辛妮嘴角裂開一道口子,血順流而下,身體被他用力甩在地上,淚水奪眶而出。原來丈夫什么都知道,一直以為自己才是幕后做局的那個,結(jié)果早就被人當(dāng)猴子一樣耍了許久。
李家同把帕子扔到她身上:“收起眼淚吧,哭的日子在后頭?!?p> 喪事過后,蔣堯感到一絲不正常,李家同和辛妮明明已經(jīng)鬧翻,現(xiàn)在卻又和睦起來,辛妮對丈夫畢恭畢敬言聽計從,再不復(fù)之前的盛氣凌人,看來夫妻爭執(zhí)真是不能摻和,人家床頭吵架床尾和,外人裹在其中兩面不是人。不過,一個人的性格真能徹底改變么?心理學(xué)上的專業(yè)知識暫且不論,大家通常都知道,除非遭遇重大創(chuàng)傷,否則老虎是不會變成小白兔的。
“等等,”花園中,蔣堯叫住飯后匆匆回房的辛妮。
辛妮停下腳步:“有事嗎?”她邊說邊往兩邊看。
“就當(dāng)我多事,我怎么感覺你有些害怕家同呢?”
“沒,沒有啊,他現(xiàn)在對我慢慢好起來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p> “真的?他幾乎每天都去容姝那,你接受了?”蔣堯不可思議。
辛妮用笑掩飾不安:“多找個女人而已,幾個男人不這樣,有什么打緊,只要他知道回家就行?!?p> “當(dāng)真看的開??!”蔣堯差點為她鼓掌,“算了,你們夫妻的事我也管不著?!?p> “你又想管什么了?”李家同走了過來,他仍舊儒雅溫和,摟著妻子的肩,“我們好不容易和好,你別又把你那套平等獨立翻出來宣揚(yáng)啊?!?p> “你放心,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我有什么可說,切!”蔣堯歪歪嘴角。
“這樣最好,”李家同深情地看向妻子,用拇指幫她擦去臉上的黑點,“你看你,臉臟了也不知道。”
辛妮像只冷凍的小鳥僵硬地杵在那里,似乎想躲,但又無處可逃。她往后撤了一厘米,轉(zhuǎn)過頭,眼神乘著千言緊緊盯著蔣堯,卻只說了一句謝謝便轉(zhuǎn)身回房了。
蔣堯納悶:好生奇怪,謝什么呢?
李家同目送妻子,直至身影消失,他掏出懷表看了看,說道:“你多把精力放在林老板身上,按照你們那個時代的話來說,他可是高級別的鉆石王老五,被別人搶走,你哭都沒處哭去?!?p> “那我就嫁給你,你雖然不是王老五,可你有鉆石啊,反正辛妮也不介意?!笔Y堯鼓著嘴玩笑道。
李家同張開雙臂:“我海納百川,隨時歡迎?!?p> “呸!做你的春秋大夢?!?p> “你看你看,女人就是沒有邏輯可言,出爾反爾最是平常,”李家同一臉無辜,“對了,羅茗和澤爾怎么樣了?沒有成親的打算?”
“你怎么關(guān)心起他倆來了?”蔣堯奪過懷表把玩。
“也不是關(guān)心,他倆要是成親,我該送上份大禮,羅軍長在江城這些年,沒有為難過我們生意人,確是難得。而且成親了,羅軍長要是離開江城去往別處,澤爾也能作為家眷隨調(diào)了?!?p> “沒聽說要離開啊,他應(yīng)該還會呆在江城,畢竟陳司令都過來了?!?p> “也對啊,”李家同微笑著,腦中開始轉(zhuǎn)動。
蔣堯獨自留在花園中,她走上涼亭,坐在里面吹風(fēng),俯瞰整個李宅,景色依舊,人卻不復(fù)昨日。抬頭望著天空,淡藍(lán)清澈。
同一片湛藍(lán)下,吳束揮著信件奔過山頭闖進(jìn)屋子,上氣不接下氣喊著:“哥,林大哥和姐那邊送信來了。”
“拿來我看看,”吳拘接過信,打開細(xì)看起來,看完后疊起塞回信封,“好啊,林老板那邊鋪墊得差不多了,尤炳道在陳司令面前失了信任,等定下生意時間,咱們便可出動,兩邊里應(yīng)外合,一蹴而就?!?p> 景子一拍大腿:“太好了,老大,大仇得報指日可待??!”
吳束滿臉驚訝,搖搖頭道:“景子哥,你現(xiàn)在說話越來越像我哥,文鄒鄒的,哪里還有點粗獷豪氣勁兒?!?p> 景子打他腦袋一下:“臭小子,嘲笑起我來了,土匪就不能文鄒鄒了?”
“就是,”吳拘接過話來,“文化人照樣行俠仗義,讀書識字還能幫你把目光放得長遠(yuǎn),想問題更加透徹,有什么不好?”
“又開始長篇大論,”吳束小聲嘀咕,趕緊扯開話題,“咱們什么時候出發(fā)?”
“接到林老板通知就行動,”吳拘忽然察覺不對,更正道,“你不用去,留在家里讀書?!?p> “不是吧?讀書出來不還是當(dāng)土匪,讀來有什么用?”
“誰讓你一直當(dāng)土匪了,等這件事完成之后,我會把你拜托給林老板,隨他學(xué)著做生意,總比留在這里有前途?!?p> “你要趕我出去?”吳束很不高興,黝黑的臉上笑容盡散。
景子趕緊勸和:“別誤會你哥,他也是為你著想,跟著我們有什么未來,媳婦都找不到。”
“說的就是,”吳拘語氣和軟下來,“等你以后發(fā)達(dá)了,我們也要去投奔你的,所以必須好好讀書,別回去到林榭閣幫手,賬本都看不下來,叫我臉面往哪兒擱?!?p> “就算是這樣,我也得參加完行動再去吧。”吳束似是乞求大哥。
“我說不能去就不能去,你何時學(xué)得那么不聽話,報仇是大人的事,小孩子摻和什么!回屋讀書去?!眳蔷懈呗暫浅猓斑€看?找打是吧?”
景子見苗頭不對,趕緊上前將他推出門外。
吳束心里不服,他已不是小孩兒,卻什么都被禁止,一言一行皆受管制,十幾歲的男孩兒,叛逆之心正盛,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怎會安于屋子書本?他且行且琢磨,自己暗暗決定:明著反抗不行,我便偷偷跟去,禿鷹寨此次行動必須參與其中,想要鎖住我,沒門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