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在身后閉合,兩人回到結(jié)界。
李家同兀自在前邊走著,蔣堯也沒打算追上去,就這樣一前一后安靜前行挺好。她心里五味雜陳,說不上是什么感覺,慶幸當(dāng)初隨李家同去到江城,這才有機會與林亦森相識相知??梢环?jīng)歷下來,如今空落落的,仿佛被抽空了精神,沒有繼續(xù)往下走的動力了。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結(jié)局會是什么,此時,木然地跟在后面,被未知的忐忑攪得心神不寧。
再次走上望鄉(xiāng)橋,熟悉的感覺恍若隔世,蔣堯四下張望,灰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想看哪里?”李家同走過來淡淡地問。
“沒有,”蔣堯用手指點著欄桿,裝作若無其事。
李家同雙臂撐在欄桿上,踮起腳尖往下看了看,說道:“看不見了,你和那邊的塵緣已了,別說你,我都回看不到了?!?p> “他怎么樣?”蔣堯雙目含淚。
“放心,他沒事?!?p> 正說著,兩名使徒從身旁走過,其中一人懷抱著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孩,嬰孩格外瘦小,軟塌塌的伏在使徒肩頭,那人一邊走一邊輕柔地拍著他小小的脊背,像是安撫他短暫又不安的人生。
迎面走來一位身著青袍發(fā)束玉冠的中年男子,看起來很是面善。男子略微頷首,輕聲說道:“你可以走了。”
李家同拱手回禮,深深鞠下一躬,抬頭道:“后面的事有勞大人了,”說罷準(zhǔn)備往橋的另一頭走去。
蔣堯手足無措,一把拽住李家同,問道:“你要去哪兒?”她躲避著青袍男子的目光,“我得跟著你走。”
李家同無奈,抿抿嘴唇解釋道:“咱倆陰陽有別,以后的路不同了,你不必跟著我,自有人帶你去見想見的人,而我也該行至正軌,”他看向前路,深呼吸一下,釋懷道,“我終于可以往前走了?!?p> 蔣堯心里像刮起暴風(fēng)般翻騰,剛剛離開江城,與愛人朋友分別的疼痛還未淡去,李家同是她現(xiàn)在唯一熟悉的人,竟然也要棄她而去,說什么也難以接受,她面上不做反應(yīng),手上卻死死攥著衣袖,絲毫不打算松開。
“這……”青袍男子一時無語。
“你別這樣,”李家同慢慢推下她的手,嘴角上揚漾起笑意,又似他們初見時那般純凈和煦,說道,“之前有機會時不見你與我這般親近,現(xiàn)在又來這套,少來,我得去辦正事了,你隨這位大人前去吧?!?p> 蔣堯癟著嘴默不作聲,眼淚在眼睛里打轉(zhuǎn)兒。雖然他在江城做了那么多壞事,可畢竟是一路走來的朋友,想到他如今身死,從此以后再也見不到了,心里還是覺得無比酸楚。
“好好保重,后會無期?!崩罴彝o了蔣堯一個深沉的擁抱,然后轉(zhuǎn)身往灰色的混沌里走去,很快便消失不見了。
青袍男子抬手示意,蔣堯隨著他的指引,看到橋中間突然裂開一條全新的通道,道路兩邊搖曳著淡黃色小花,盡頭矗立著一間石屋。
走到門前,男子突然不見了,蔣堯非常緊張,試探性地推了推門,屋內(nèi)豁然開朗。明亮溫暖的陽光灑滿整間屋子,金色的光暈渡在四周,地面柔軟的在腳下鋪開,空氣中充滿了寧靜感,讓人仿佛置身于云端,壓抑的情緒瞬間化開,心底甚至涌動起一種破繭而出的快意。
仔細(xì)看去,發(fā)現(xiàn)石屋內(nèi)部并沒有窗戶,那這明亮的陽光又是從何而來呢?
蔣堯正在疑惑,忽見屋子中央出現(xiàn)一個搖椅,椅子背對著她,輕且緩慢的搖晃。幾秒鐘后,搖椅定住,一個熟悉的身影站了起來,待他回過身后,蔣堯不禁一驚,立于面前的正是爸爸。
這是爸爸存在于她記憶中多年前的樣子,高大挺拔,滿頭黑發(fā),神采奕奕,全不見最后的病弱和萎靡,眼中登時涌滿淚水。淚中承載了太多,有傷心有委屈有悔恨有自責(zé)。
爸爸沒有說話,拿起桌上的蘋果和水果刀,開始削皮,動作一氣呵成,還是那么自然熟練,削好后又用刀子打著十字格割開果肉,不一會兒,蘋果就變成一個個菱形的小方塊兒了。他微笑著遞過來,就像每次在家里一樣。
蔣堯呆呆地接到手里,咬上一口,酸甜的汁水觸到味蕾,順著淚腺涌出,幻成一顆顆晶亮的淚珠兒。
“別哭,忘了我和你說的話了?”爸爸開口道,“不要為我傷心太久,要往前看?!?p> 蘋果被攥得死死的,拇指不自覺地?fù)高M果肉里,蔣堯痛到心里,根本抑制不住悲傷,幾次想開口,可完全發(fā)不出聲音。
“別這樣,你答應(yīng)過我要照顧好家里,”爸爸哽咽著,拍了拍女兒的肩。
蔣堯努力壓下悲傷的情緒,說道:“我做錯了,如果我堅持讓你去做化療,或許病情可以控制住,不會轉(zhuǎn)移,不會……”
爸爸擦掉眼角的淚痕,說道:“你不可以一直沉浸在這樣的想法里,化療是我自己決定不做的,你也看到了,我當(dāng)時的身體根本承受不住那些副作用,第二次治療到一半時我已經(jīng)難以忍受,一直想給你打電話接我回家,如果堅持完成全部化療,說不定人會更快垮掉,受盡痛苦,結(jié)果也還是一樣?!?p> “也許不一樣呢?”
“沒有這么多如果,既然選擇了就別后悔,況且這是我自己決定的,和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你的日子還長,不可以一直糾纏在這種情緒里。”
蔣堯怔怔站著,無言以對。
“聽話,別讓我走也走得不安心。”
“你要去哪里?”
“去每個人最后都該去的地方,如果不是為了和你說這番話,我一早就該到了?!卑职中α诵Γ皶r間差不多了,我得走了?!?p> 蔣堯淚如雨下:“爸爸對不起,我不是……”
“你一直是我的驕傲!”耳畔飄過最后一句話,爸爸已幻化于無形融進空氣中消失了。
石屋忽然變得扭曲模糊,在周圍快速旋轉(zhuǎn),蔣堯頭痛欲裂,只聽轟隆一聲,隨即失去意識。
再醒來時她已躺在潔白如雪的床上,頭頂?shù)睦浒坠庵敝贝踢M眼里,迷迷糊糊中,看見護士正在幫她換液。
護士低頭看了一眼,愣了愣說道:“啊呀,睡了一天終于醒了,以后千萬別再做傻事了。”
蔣堯神志漸漸清楚,自己只昏睡了一天么?之前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只是昏迷中的一個夢,可這夢未免太真實了些,真實到像是重過了一整個人生。
爸爸的話言猶在耳,是??!為了愛她的父母她不該繼續(xù)自暴自棄。蔣堯覺得自己有些可笑,不久前還勸別人好好生活,自己又有什么理由輕易放棄呢!雖然那只是一個夢,他也不是現(xiàn)實中真正的人。
有了動力后,身體和精神果然恢復(fù)得快了,積極配合治療,不到一個月她就痊愈出院了。
不知為何,午夜夢回,她總會夢到那個夢,夢里的人在向他招手,他們不曾交談,但一個眼神一個微笑皆是深情,彼此心領(lǐng)神會。每次夢醒,蔣堯都分不清虛幻與真實。她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于是決定一個人出去旅行,也好散散心。
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驅(qū)使著,她來到杭州的一個小鎮(zhèn),這里不是旅游旺地,因此少了許多熱鬧喧嘩,多了一份寧靜和愜意。小鎮(zhèn)上沒有過多修飾,保留了宅院建筑的原始風(fēng)貌。
蔣堯獨自在街上閑逛,不知不覺中來到一處古宅舊址,莫名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她走了進去。
院內(nèi)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基本上是徽派建筑的風(fēng)格,與在其他地方參觀的名人宅邸大體相同。指路木牌上的簡介也清楚地記載著院子曾經(jīng)的主人是一位商人,姓名不詳,據(jù)傳在戰(zhàn)爭年代暗中出錢出力幫助了許多同胞,年老后,被子女接到國外,直到去逝。
蔣堯用手指撫了撫木牌,木頭特有的粗糙觸感傳到指尖,繞過長廊,走進正對著的一個房間。屋里飄著一股陳舊的潮味,布局卻相當(dāng)精致,她心中不免疑惑,這里的擺設(shè)怎么與夢中的一模一樣呢?那日的激動欣喜,紅燭囍字,全都如出一轍。
慢慢走近靠墻的桌岸,上面擺放著一個做工精細(xì)的木雕,那是一棵粗壯茂盛的銀杏樹,蔣堯忍不住上手摸著樹干,上下左右仔細(xì)端詳,轉(zhuǎn)至背面,卻頓時驚出一身冷汗,銀杏樹樹干上刻著兩個微小的字:蔣堯。
蔣堯覺得心臟突突跳著,呼吸也開始變得急促,她一口氣跑出門外,新鮮的空氣讓她舒暢了許多。
腦中不斷閃過一個名字,這宅院的主人難道就是林亦森?這個時代的他已經(jīng)不在了,想到這里,心中像是被桌上的銀杏樹壓著,喘不上氣。
院中偶爾行過一兩個也在參觀的游客,陌生人的出現(xiàn)才令蔣堯覺得清醒一些。透過窗子,她看見旁邊的一個房間里陳列著兩排柜臺,看樣子已被改造成售賣紀(jì)念品的商店,于是邁步走了進去。
紀(jì)念幣、小模型、公仔娃娃、鑰匙鏈、手機殼……大抵就是這些,沒有任何新意,蔣堯掃視一圈,并不打算購買任何物品。忽然,一個閃光點映進眼里,她尋著目標(biāo)過去,柜臺里的光點是一條掛有銀杏葉吊墜的項鏈。
無法形容的激動感油然而起,蔣堯?qū)⑹持更c在玻璃柜臺上面。
“麻煩給我看下這條項鏈。”
耳畔傳來一個男聲,與她同時說出這句相同的話,食指旁邊也貼上了另一根略粗的手指。
兩人同時抬頭對望,蔣堯笑了,只這一眼,仿佛又把她帶回到逃出禿鷹寨跌落竹林的那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