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求書丹操作手冊
我前面好幾章都鋪墊了以后要發(fā)生“巨變”,各位看官是不是也等煩了,說怎么還不變啊?我思來想去,這一章還是要說一下我兄弟在隋朝后期的時候是個什么生活狀態(tài),因為我翻遍現(xiàn)在的史書,基本上因為隋朝是個短命撲街的王朝,記錄也比較少。屬于這個時代人的生活細節(jié)就更加少。
你們現(xiàn)在都愛把歐陽詢歸為“唐代”的人,實際上我這兄弟在步入唐朝時已經(jīng)六十五歲了。他人生的大部分時光是在陳朝與隋朝渡過的。
陳朝因為身份問題家里蹲就不多說了,我兄弟在隋朝這個時代,從三十歲的精壯小伙一直走到了六十歲知天命的年紀,卻基本都在干同樣的事情。
他主要工作自然是撰文寫碑,有時候還會加入編史書項目組里一起編編書。比如他和褚亮都是隋朝編《魏書》項目組成員。
一份工作沒有升遷堅持干了三十年,是不是對于今天干兩年工作必跳槽的你們來說覺得挺不可思議的?不過從當(dāng)時的社會結(jié)構(gòu)來說,我們這工作可是level很高的,是讓平民仰望的士大夫階層。
之前就說過,在隋朝,我這兄弟和虞世南的書法就已經(jīng)很出名了。
本身,他們這個職位“太常博士”,就代表著這個朝代最高級別的文書工作,應(yīng)該算國家最高水平,虞世南后來高升調(diào)走了之后,我兄弟卻依然專精撰石碑銘文,日日都在寫,可以說,在這隋朝之內(nèi),沒有人能比他寫的字多。
因為是寫碑文嘛,所以他上班經(jīng)常寫的就是隸書與楷書,偶爾也會寫兩個篆書,總之都是端端正正、一筆一劃的那種字體。
都說字如其人,其實長久地寫一種風(fēng)格的字,也會反過來對你的性格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
比如說,他覺得寫字這種事情是很嚴肅的、很要有儀式感的,仿佛是他心中一片固守的“高潔之地”不可侵犯。
現(xiàn)在經(jīng)常會有人說,搞藝術(shù)嘛,要喝點酒,中國藝術(shù)史上,酒后搞成千古名作的不在少數(shù)。可是我這兄弟寫字的第一條便是決不能飲酒,而且他極其厭惡拿筆寫字的人神志不清或是精神萎靡,碰到一次就要拉黑名單。如果他知道后世的柳公權(quán)說過一句“心正才能筆正?!笨隙〞偪顸c贊。
在他看來,寫書法的過程是“運氣”的,在寫之前就要先“蘊氣正心”,這里為了體現(xiàn)這種精神狀態(tài)的神圣高貴,我給你們貼一句他寫的原話“澄神靜慮,端己正容,秉筆思生,臨池志逸”。
所以我想你們真正寫書法用心的話絕對可以減肥吧,因為精神高度集中、全身“氣成一體”的狀態(tài)下可是很費體力的。當(dāng)然,如果你不用心寫,只是照貓畫虎,我覺得你只能收獲胳膊痛而已。
換而言之,書法對歐陽詢來說理性的成分要遠遠大過感性的發(fā)揮。這和他年少時期追逐“二王”的那種飄逸姿態(tài)的思想狀態(tài)很不同。而他這種理性、冷峻、嚴謹?shù)膶徝罋赓|(zhì)形成的最終書風(fēng)效果,也讓他在書法歷史上獨樹一幟。
到了隋朝后期,就是隋煬帝治下,他與虞世南的墨寶在隋朝都是權(quán)貴們趨之若鶩的寶物。
對我來說這種感覺也特別明顯。那時候我混的貴族圈,很多人介紹我的時候都會帶上一句,“這可是能搞到歐陽信本墨寶的人哦。”
沒錯,我,江·貴族圈狐朋狗友團小跟班·猴子身邊的玉面小郎君·時常微笑的大暖男·信逸,在這段時間也充當(dāng)了歐陽詢這個書法巨星的經(jīng)紀人的工作。
首先,我們家愛豆基本不接私活,接活要看圣旨圣詔。所以有小白來找我問怎么才能讓歐陽詢書丹個碑呀?我一般官方回答:“要不你讓圣上下個詔?”
現(xiàn)在你們能看到的最早我兄弟署名的碑,就是一尊個人的墓志銘,叫做《姚辨墓志》,這塊碑就是皇帝下詔,虞世南他哥虞世基撰文,我兄弟書丹的。我們可是國家級別的書家耶,搞定了最高領(lǐng)導(dǎo)人就是搞定我們家愛豆,這一條亙古不變。
其次,搞不定皇帝又想要書丹的怎么辦?那……你們就要想辦法搞定我。但是“書丹刻碑”肯定不行,太費時費力了,給寫點小札墨跡罷了。我兄弟極少會答應(yīng)給私人寫字,他的朋友圈也不大,而且他的性子也不怕得罪人,不給寫就是不給寫,直接拒。
除非像我這種,曾經(jīng)義無反顧墊錢給他買回了《指歸圖》的,他覺得欠我的,我也算是利用他了心里這點柔軟之處吧。
我那時候在太常寺本來有一項工作就是給他的工作排期,大概告訴他這篇寫完要寫哪一篇,有時候我就會排上一兩張私活兒,但是可不能費他太長時間寫,基本上就是寫點行楷小札。他心里也清楚我又在夾帶私貨,寫歸寫,不是很愛署名。所以到了后世,很多人都不確定這是不是他寫的了,小札也就變得不值錢。
最次,是我看他在寫正文之前隨便練筆的廢紙上字寫得還不錯,便偷偷收了;或者是他有時候在外地出差給我寫書信說事兒的時候,那些信札我也都留了下來。如果有些人死纏著找我,我又覺得他不夠我去叨擾我兄弟的,便會用這種東西打發(fā)掉。
但是很神奇的是,我居然發(fā)現(xiàn)這市面上還真有人收他寫的這信札的,還價值不菲,可見當(dāng)時我兄弟的字有多紅。他的這些信札有一小部分還被保留了下來,最后集入了淳化閣帖,有興趣的也可以去翻翻看。
他曾經(jīng)跟我開玩笑說,有段時間只要自己一提筆,就感覺周圍的眼光齊刷刷地盯來,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心里都發(fā)寒。
我這暖男馬上安慰他說,別怕兄弟,讓我來擋住他們對你不懷好意的目光,你就好好聽我話,我讓你干嘛你就干嘛就行了!
他說你可拉倒吧,我就覺得你的目光最不懷好意。
不過我這小打小鬧自然不如他自己結(jié)識的真正權(quán)貴話語聲強。
就像我之前提到過的,那位淵哥后來在隋朝一直任各種刺史,刺史可就是一個地方的最高行政長官了,他就在這首都周圍富庶地區(qū)一直輪著上任,每到一個新的地方必會寫書信邀請我兄弟去玩,好好招待一番。我兄弟也會欣然赴約,其間也會接一些他們這個級別的權(quán)貴的委托,那都是皇親國戚、或者是僅次于皇族的重臣了。
這種委托可不是隨便寫兩個墨跡小札完成的,而是真真正正地撰文書丹刻碑,和他的本職工作一模一樣。
你們現(xiàn)在能看到的《皇甫誕碑》就是這樣的委托。
權(quán)傾一時的大官僚若能得他的墓碑書丹,恐怕也是整個家族地位的證明吧。
說到這塊碑,我忽然想起,當(dāng)時朝廷的形勢已經(jīng)不是太好,失控躁動的國家機器,壓迫得每一個小公務(wù)員都抬不起頭來。
那一日在太常寺里,完成本職工作已經(jīng)接近深夜,我們收工之后只想趕緊回家躺平,歐陽詢卻又拿出了一長紙鋪在案上,我看上面已經(jīng)寫滿了文字,像極了是要書丹的稿子。
他靜坐很長時間調(diào)整了心態(tài),我走的時候才見他走到送來的石碑前,開始提筆疾書。
第二日上班之時,我便看到了這一副千字有余的赤色碑文。驚為天人。轉(zhuǎn)頭再看我那兄弟,似乎他在這太常寺內(nèi)通宵未歸,此時雙目血絲密布,無精打采。
這塊碑你們今天可以在西安的碑林博物館看到,并且歷代書家多有點評,我這門外漢也就不再多聒噪寫得有多好了。
當(dāng)時我?guī)缀跻粋€字一個字地看過,一個很明顯的感覺是這篇字寫得與他其他字相比更加瘦硬,入筆直切,尖利森然。他早年學(xué)二王,其實深諳秀美朗逸之道,可是這一篇,他似乎故意舍棄秀美與華麗,每個字都寫的骨勁十足,挺立傲然,甚至那筆畫細節(jié)還有一些“攻擊性”,讓人看著驚心動魄。
而某些字的結(jié)字方式,他似乎故意與古人不同,在我當(dāng)時看來是相當(dāng)“怪異”,那時我還不知道這是后世對他最高的評價“險絕”。
“兄弟,你這篇字……好是好,可是,可是卻是與以往都不同的。”我對他道。
他笑了一下,喝了一口我給他煮好的熱茶,道:“既非圣詔,便自己發(fā)揮了一下罷了?!?p> 我再轉(zhuǎn)過頭去看這些字,的確乍一看工正齊整,這種極其準確的秩序感、規(guī)則感,能一下就激發(fā)起觀者的舒適本能。
可是細看每一個字,似乎都飽含著一種銳利的“氣”撐起整個字的骨架,而那筆畫的一起一落,像極了尖利的兵器,這每一個字都仿佛是一個驕傲堅定的士兵,亮著明晃晃的武器,擺出那誓與敵人決一死戰(zhàn)的姿態(tài)。
再深入去看這些字的結(jié)字方式,我忽然有一種“不和諧感”。他似乎是在字里行間故意制造一種“危機與沖突”,這是潛藏在極其精確的規(guī)則感之下的“不規(guī)則感”,會讓人挪不開眼睛,反復(fù)揣摩他寫字時候的狀態(tài)與心境。
我相信,在當(dāng)時壓抑、不安的氛圍之下,我這寡言的兄弟的心中是有一片豐富情感的宇宙的。
這篇《皇甫誕碑》正是他當(dāng)時心境的表達。盡管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年近花甲,卻依然有著某種高遠的抱負與向往,等待著某個歷史時刻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