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以為,寫到關于我兄弟的“巔峰之作”,我有很多話要說。
因為我可是看著他從小到老的人啊,大事、人生節(jié)點、里程碑事件這種自不必說,我還能知道很多小八卦小內幕,知道他那點小心思呢。這你們誰說的能有我清楚?
可是當我要開始寫這一篇的時候,我卻反而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因為現(xiàn)代這個時點,對他的“巔峰之作”的解讀實在是太多了,我看到各式各樣磚家們的分析,也看到各式各樣的草根一筆一劃地臨習他的作品。
那簡直是,從大時代到小階層,從大環(huán)境到小個人,從整體書風到個性情懷,甚至扯上了佛洛依德心理學理論,看得我真是瑟瑟發(fā)抖,也讓我對我之前那輩子的經(jīng)歷產(chǎn)生的自我懷疑。
我這人沒啥自信,不斷地自我懷疑之后,我就想著,還有我這小撲街小透明說話的余地嗎?
我思來想去,這文開都開了,不寫這章也湊不了整了啊,所以也只能說一說我知道的當時的情況了,你們也就隨便一聽罷了。
首先想說,我兄弟的特色被現(xiàn)在認為是“險絕”,很多人動不動就會拿他的“險”說事兒,覺得失了“險”就不是歐書了,覺得寫成館閣體的明清人和寫成四平八穩(wěn)的田楷都是歐體字最大的敵人。其實我覺得這樣說也大可不必。
你要了解在我們這個時代,我兄弟的職業(yè)是什么。那個時候沒有打印機,能像他這樣寫出大小風格一致、形態(tài)標致好看的字體,并且排列幾十行都不崩的人,都要經(jīng)過多年的針對性訓練。這是一個在當時把實用性放在第一位的“技藝”,而并非像南帖那樣,在紙上揮毫時更多是個人藝術審美的追求。所以你們不能否認歐體的第一要素還是要“平正”、“端莊”,配得上國家級別的廟堂之氣。
所以拋棄了“平正”刻意追求“險絕”,個人覺得就會容易鉆牛角尖,就有點喧兵奪主了。事實上大部分人能把字寫得平正穩(wěn)定、結構舒服、章法統(tǒng)一,就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我兄弟沒有發(fā)明任何一種書體,他只是踩在了隸書向楷書轉變的節(jié)點上,去學習了當時存在的各種書體之后,做出了一些實用性的融合,寫出更加符合那個時代人審美的字,并對楷書的字體結構做出了一些規(guī)范。
但是正所謂“在時代的風口之上,啥啥啥都能飛起來”,他踩在這個節(jié)點之上,居然成為了促成中國最后一種書體“成熟”的第一人。
就是說,隋朝以往人們都知道有“楷書”這種書體的,但是南北方寫法都是大相徑庭,字雖然多為方形,筆劃比隸書細,寫法簡潔,但是從樣貌上來看,筆劃的寫法以及字的結構都有所不同,每個人都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寫成“楷書”。甚至有些字你都不知道它應該寫成上下結構還是左右結構,全憑你自己的審美與發(fā)揮。
但是到了唐朝,在這個偉大的時代的推動之下,楷書的結構與寫法都被統(tǒng)一明確,也就是形成了所謂的“法度”。今后,再也沒有人會疑惑這個字應該“怎么寫”,而關注點放在了在這統(tǒng)一的寫法之下,我如何“寫出風格”。
我覺得我兄弟的偉大之處在于,這個最初的“法度”,幾乎是依著他對寫字的審美觀念建立的。但如果繼續(xù)深究,他的審美卻不是他一個人的,而是那個時代大部分人的。
哎?我剛才都說什么奇怪的話……
還是來說我兄弟的“作品”,嗯嗯,說“作品”。
基本上李世民這小子管了天下之后,因為他熱愛刻碑,然后到處刻碑,甚至后來還開創(chuàng)了行書刻碑的先河,所以其實撰文刻碑的人無數(shù),我兄弟則被升到殿堂級,很重要的場合很高的級別才會讓他撰文刻碑,其他時間他都在弘文館里當他不大想當?shù)臅ɡ蠋?,和隋朝動輒996比,他的老年生活算是相當清閑了。
也許正是在這種相對清閑的狀態(tài),加上國家政治環(huán)境相對平靜,最最重要的是,李世民這個小迷弟讓他有機會又大量臨習了二王的作品,等于又經(jīng)歷了一次書法技藝的重構與總結吧,所以你說他在隋朝,字兒寫得是好,但是總覺得不夠,而在這個貞觀年間,他的書法經(jīng)過了歲月、經(jīng)過了重構、經(jīng)過了南北融合探索、經(jīng)過了他自己心性修為的成熟,才真正地展開了大神的翅膀,一飛沖天。
一般來說,大家對他的巔峰之作的觀點都集中在《九成宮醴泉銘》與《化度寺碑》之上。這兩個作品創(chuàng)作的時間非常接近,前后一年。
這就是他最成熟的書體,也是他成就最高的書體。
現(xiàn)在有一種說法,說因為《九成宮》這個文是皇帝撰文寫的,所以他寫的特別認真,以至于有些地方都有些拘謹,而《化度寺碑》與之前的《皇甫誕碑》卻是他在比較輕松的狀態(tài)下寫的,可能有更高的藝術水平。
我覺得這種說法挺逗的。因為我兄弟一輩子都在給各種皇帝撰文寫碑,他在寫《九成宮》的時候也不知道這會因為各種機緣巧合變成“天下第一楷書”,所以心態(tài)可能并沒有和撰寫其他碑有什么不同。
起碼在我看來,他一輩子對待工作的態(tài)度都是一樣的。
不過《九成宮》這個碑,當年是立在了李世民的行宮里面的,我們又不能結伴去細看賞玩,所以我是沒有見到過的。在我心中,還是《化度寺碑》算是No.1吧。
可是流傳至今,《化度寺碑》原碑已經(jīng)不知所蹤,流傳的版本也極亂,《九成宮》反倒是比較好地保存了下來,成為了書法初學者的一個練級打怪的副本。所以歷史還真是蠻有意思的。
我看現(xiàn)在人說他的字,都覺得在《皇甫誕君碑》中似乎“險絕”的特色做得最明顯。但是“最明顯”不代表最好。這塊碑似乎是他的書風的探索之途中的一次“實驗之作”。就像我之前說過的,在隋朝,楷書的“法度”并未建立明確,所以最重要的字的“結構”還沒有確定。他只是在用自己理解的字結構、章法去創(chuàng)作罷了。
所以在他的成熟的字體當中,你們才能很明顯地感覺到,他的這種“險”在內化,所謂內化,其實就是指他對于各種字形結構的安排更加得心應手了,知道該如何安排才看著“美”,已經(jīng)形成了他自己那一套的“方法論”,字的筆劃也不會過于尖利露骨,而是變得稍微有些豐腴,內含其筋骨,還吸收了一些南方秀美靈動的氣息。
我深深地同意,唐朝楷書之秀美,到我兄弟這里就基本完結了。他代表著他這種書風的最高藝術水準。
因為他真的很聰明,也就是現(xiàn)在說的“智商高”,所以在寫字方面他真的是“有余力”的,這才能夠在法度森嚴的楷書之中,在保持楷書平正、中宮收緊、四面張開、左虛右實、上緊下松的基本特色的前提之下,還能做這種字體章法、結構的“險”的探索,就像現(xiàn)在說的“在死亡的邊緣反復試探”一樣,他寫的字的結構,就是在“崩塌的邊緣反復作死”。卻最終沒死,還很好地活了下來。
所以我也特別理解有人會說他這樣的書體是和他一生的“險”、“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是分不開的。一個的人生經(jīng)歷、三觀的確會對一個人的書法有著極大的影響。
這種風格只屬于他自己,飽含著他的人生經(jīng)歷與處世哲學。
他是一個內心豐富又有趣的人。即使幾十年都在日復一日的寫碑的工作之中,他也從未把這個工作當成平常的事情,而總是試著在每一個字里行間找尋更多的可能性。
這種對待寫字的態(tài)度,才會讓他即使因為工作要求限制了他的書體,他也能把寫出的字寫出自己的層次與意趣來,這才真正是一種“書法”,或者說是上升到了“書道”的級別。
所以有時候我看到書法班的孩子們寫字,拿他的原貼,我反而覺得真白瞎了。他在每一個字上做的那小心思、小手腳,又有幾個臨帖的人能懂呢?
不過我兄弟的字高明就高明在,他分了好幾個level的。
初學者你不知道他的“險”的小心思,不影響你照著他的字寫得端莊平正;而進階者能從他的字的結構、筆勢之中學到很多實用技巧;高級的人嘛,則是從他每一個字的小布局里都能找到他如此安排的小心思,臨帖就像個尋寶小游戲一樣,探尋不盡,回味無窮。
和他生活在一起的那個時代,我很少與他探討他寫的字,并沒有覺得他在做一件多么偉大的事情,只覺得大家不過都是公務員罷了。
可是當我在你們這個時代,看到了對他寫的字各式各樣的解讀,看到了哪怕書法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生活必備技能,男女老少還都會埋頭去臨他的帖的時候,我才忽然體會到他的某種不平凡,還有我們那個時代的某種不平凡。
那是一種隱隱存在于胸中,似乎能透過廣袤的星空與久遠的歷史交流的感動,雖然我這個小撲街根本無法用文字描述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