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獎加贈小番外】莼鱸之思
對于我這個小撲街來說，忽然發(fā)現(xiàn)征文獲獎那可真算得上是天大的喜事了。不過想來也不算是我寫了什么了不得的東西，不過是蹭了我們家兄弟的光唄。
感激各位看官之余，我就在想著是不是再寫點(diǎn)啥。
然后我搜腸刮肚一番，就發(fā)現(xiàn)基本關(guān)于我兄弟的事兒，我能聊的也都聊了，沒辦法，寫歷史俺們是有底線滴，當(dāng)時我也只是抱著“哎，這個人我有點(diǎn)熟耶”的心態(tài)來給大家叨叨點(diǎn)的瑣事，畢竟說起來我不是淵哥也不是虞世南，更多專業(yè)的事情我這也不了解，只能靠各位腦補(bǔ)了。
如果說我記憶中還有什么關(guān)于我兄弟值得寫的，只有這一小段，是我們?yōu)榱恕短m亭集序》而奉敕去永欣寺之前順帶回老家的時候。
要說起來，你們現(xiàn)在叫做“南京”的這個城市，也真的是歷史淵源頗深。就我那輩子的記憶中，它最早叫“建康”，后來又叫“丹陽”，老了老了，又改名叫“江寧”了。
三十來歲我與我兄弟背著包袱離開了這座繁華之都，我也徹底算是結(jié)束了我富N代驕奢淫逸的生活，變成了卑微到泥土里小公務(wù)員。
雖然在淵哥的時代我兄弟拉了我一把，好歹繼續(xù)能夠在唐朝里做官養(yǎng)老，然而好景不長，李世民上臺之后對他爹的朝廷進(jìn)行了大刀闊斧的人事改革，那家伙，真的是“大刀闊斧”啊，以房玄齡為頭頭的改革小組，在幾個月之間，把原本大概兩千人的朝廷公務(wù)員班底裁撤到了六百來人，這放在現(xiàn)在也能算是“天翻地覆”吧。
自然我這個淵哥時代的小撲街一直都在被裁員的邊緣晃蕩，我又不像我兄弟，那是真本事傍身，榮譽(yù)職稱啊、爵位啊都給加上了，還能世襲。我七十多的人了，每天在裁員名單表上被房玄齡這小子挪來挪去的，也是心累得不行，早生退意，想著趁著這次蹭我兄弟的公務(wù)游，要不回老家再物色個養(yǎng)老住處，自己主動離職算了。
可是時隔近半個世紀(jì)，再回這“江寧”，滿目只有“陌生”二字，仿佛我從來沒有在這座城里生活過。
擁著來拜見的親戚晚輩們，我和我兄弟幾乎都不太認(rèn)識，那場面堪比年夜飯之前和親戚們的終極尬聊。況且人家都圍著我兄弟說東說西的，也沒我什么事兒。
好不容易應(yīng)付完了這些，下午已過半，時值初秋，我伸頭看了看屋外金色的斜陽照在依然翠綠的灌木之上，暖洋洋的還蠻好看，忽然就想起了年少時住在大宅之中的時光，也是如這般溫寧安逸吧，于是我心血來潮對我兄弟道：“不知道當(dāng)年爹的大宅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樣子了，我們?nèi)フ艺铱矗俊?p> 我兄弟本就不擅長場面交際，安穩(wěn)應(yīng)付完一大幫子人早顯疲態(tài)，便點(diǎn)頭道：“行，出去走走也好?！?p> 親戚家仆追上來問我們?nèi)ツ?，殷勤地要馬車送去，我們給拒了，說就是附近溜達(dá)一圈就回來。
可是我倆一踏出門檻，卻是連方向都弄不清楚了，這整個城市的結(jié)構(gòu)似乎都變了，循著我不靠譜的幼年記憶肯定是抓瞎，我便對我兄弟道：“你記性好，快，找找路。”
他伸展了一下身子，舒活一下筋骨，爾后又駝背下去，背著手四處望了望。
此時，溫和的陽光正照在的側(cè)邊臉上，他的眉毛和胡須原已雪白，在這光線下微微泛著金色，是少有的很柔和的那種色彩，讓我感覺與他平日里高冷的姿態(tài)倒很是不同。
“這邊走。”他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我便循著他的指示，跟著他走入了巷陌之中。
大概是走了一刻鐘吧，期間他也在巷子里四處觀望，確認(rèn)路徑。我跟著他，心里覺得這條路和我童年的記憶一點(diǎn)都不像，當(dāng)年我們家是高門大戶，大門前的道路也是寬闊齊整，哪像現(xiàn)在這種小街小道的民宅呢。我們走著，時常還被各戶堆疊出來的雜物擋住去路。
“喂，你是不是找錯了？”我又跟著他走了一段，終于問道。
沒想到他直接停了下來，又左右看了看，道：“就在這里吧?！?p> “哪？”我四下觀望，窄小的石磚路，周圍都是民居。
他卻一抬手，指著一處民居的院落中伸出來的粗壯樹枝，忽然看著我道：“這不是我們院里的那顆槐樹？”
“?。俊蔽乙惑@，忙抬頭去望。
以往我倆住的那個小院里，的確是有一顆很粗壯的槐樹的，就在院子的中心?？墒菢渎?，在我看來都一樣的，他怎么能分辨出來呢？
我正想問，他又開口了：“我看著這伸出來的枝杈，像你上吊的那一根?！?p> 就這一句話，幾乎瞬間就讓我一下臉紅到脖子根，然后我本能地喊道：“你瞎說什么！根本沒有的事兒！”
當(dāng)然，這事兒是有的。
大概是我倆十六七的時候吧，我也記不太清晰了，當(dāng)時我有個初戀小對象，喜歡得不得了，我跑去死纏我娘讓趕緊說媒去，結(jié)果她原本答應(yīng)得好好地，后來各種原因吧，這姑娘給說去了別人家，這對當(dāng)時的我來說絕對就是晴天霹靂，于是便有了我人生幾乎唯一的一次出格的反抗，我哭著跑回屋子，搬了凳子跑到院子里的樹下，解下腰帶就要上吊。
當(dāng)然不是真想死，不過是發(fā)泄對長輩的不滿罷了，仆人們原在遠(yuǎn)處干活，看到我如此，急忙要奔過來的時候，我就哭著大喊，誰敢上前我就踢凳子了！
于是仆人們也只敢在遠(yuǎn)處跪地高喊勸說，不一會兒家里的仆人都跑過來圍觀。我就在他們面前拽著腰帶放聲大哭。
可是還沒等我掀起更大的波瀾引得父母兄弟來圍觀，猝不及防間我就忽然腳下一空，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幾乎五臟六腑都摔得移了位，劇痛中我轉(zhuǎn)頭，只看見歐陽詢站在我身后，冷冷地看著我，而后高傲地一轉(zhuǎn)頭，已經(jīng)又走回了屋里。
我去，我背對著屋門搞事情，忘記屋里還有個他了。他便從我后面直接踢翻了凳子，快狠準(zhǔn)地中斷了這出鬧劇。
我還沒來得及罵他，就被淹沒在了奔涌上來的仆人群里，一切復(fù)歸平靜。
當(dāng)時覺得天塌地裂的事情，現(xiàn)在看來也不過就是人生旅途中的一粒芝麻。我甚至都不記得喜歡的女孩是哪一家的了。
想到此處，我又是一陣面紅耳赤，我兄弟卻似笑非笑地背著手，平靜地看著我。我便惱羞成怒道：“你記性這么好做什么！”
他抬頭又看了看那樹杈，忽然輕聲嘆了口氣，道：“記性太好……也的確不是什么好事?！?p> 我打趣道：“你不會把小時候我們兄弟幾個欺負(fù)你的事兒都用小本本記下來了吧！”
他瞟了我一眼，輕蔑地說：“記這些還用本兒么？”
我心頭忽然一緊，我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因?yàn)橐宦废禄娜松壽E，所以對這世態(tài)炎涼和人與人之間的惡意的體味日漸頗深，對“被欺負(fù)”這事兒也有了很強(qiáng)的共情能力。簡單來說就是忽然特別同情那個時候的他。我是不記得我小時候主動欺負(fù)過他，但是我不確定在一眾兄弟的惡意中我有沒有跟過風(fēng)。
他見我面色僵硬，好像get到了我的心思，有些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道：“這人世間的可笑之處，便是惡意最深之人，永遠(yuǎn)記性會最差。你看看剛才來跪舔咱們的小崽子們，他們可知道當(dāng)年之事？”
“多少年的事兒了，還記著。”我道：“小輩兒們不知道，來拜見也是個意思，您老現(xiàn)在功成名就了，就別和他們計(jì)較了。”
“真計(jì)較我就不會回來了。”他答道。
接著，他帶著我順著現(xiàn)在民宅的圍墻走著，不時指指點(diǎn)點(diǎn)，說這里可能就是當(dāng)時的馬房，這里應(yīng)該就是正門什么的。
我們家大宅的地上現(xiàn)在起碼有四戶人家，我是一點(diǎn)也看不出過往的端倪了，但是我這兄弟卻好像還有著清晰的印象。我倒是不覺得驚訝，一方面他記性好，另外一方面，他可是在這里住到了三十多歲呢，比我住的時間可是久了不少。
“徹底沒有了?！蔽易詈笕滩蛔@息：“本來覺得此次回鄉(xiāng)能尋覓個歸隱之處，卻發(fā)現(xiàn)家鄉(xiāng)早已無我容身之處?！?p> 我兄弟沒搭這茬話，只背著手往回走去。
此時，日頭西斜，空氣清爽，卻已經(jīng)漸漸帶著點(diǎn)秋日里的寒意。我跟著他，忽生凄涼，便道：“你知道小時候我為什么對你還行嗎？”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我。
“許是我沒啥用吧…”我有些自嘲地笑道：“我覺得家很重要。所以…覺得你沒家很可憐…”
“不是為了抄作業(yè)？”他忽然一問。
我被他這忽然一截?cái)?，有些惱火，皺眉道：“你這人…咱倆這么多年…就記得抄作業(yè)嗎！”
他笑道：“好了好了，你要說啥。”
“我想說…我一直覺得你這輩子就在我們家呆著了…可是這幾十年一過…淵哥反而把你的老家給你弄回來了…我卻真的…沒有家了?！?p> 說起來，淵哥在位的時候?qū)ξ倚值苣鞘钦鏇]得說，給他在京城置宅的同時，低調(diào)地就給他把湘潭老家他爹的祖宅歸還給他了。說實(shí)話我是真的有些眼紅的。尤其是看到自己家祖宅這般德性之后。
人嘛，就是這樣，幾乎所有的負(fù)面情緒，都是在對比中產(chǎn)生的。
“活得好好的，別給自己找不自在。”他聽完我說，繼續(xù)背著手往前走去。
“年少歷盡繁華，然后一路下坡至此，我這一輩子，應(yīng)該是最悲慘的一種人生。”我嘆道。
他依然在前面走著沒回頭，送了我兩個字：“矯情?！?p> 當(dāng)晚在親戚家，他們自然是擺出家宴，雖不及我們年少時豐富奢靡，卻也能看出是他們能給出的最好菜肴了。我和我兄弟在主坐，面前的案上擺了七八道菜。
很少有的，我兄弟伸頭看了看，對我笑道：“菰菜、莼羹、鱸魚膾，居然都全了。”
“是呢，不算什么貴重食材，卻是秋季這江南的時令佳肴，請二位嘗一嘗。”一邊的親戚插嘴殷勤道。
“這三道菜怎么了？”我剛無腦問完，就忽然想到了之前我剛回到長安之時，看到他寫過一張小帖，說的是西晉張翰之事，里面便提到過這幾道菜吧？
“翰因見秋風(fēng)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遂命駕而歸?！彼麑⑦@段背給我聽。有時候我覺得他會對我開啟“小白模式”，史文上的事兒會給我解說到位，這算是對我特別優(yōu)待了，換做別人他應(yīng)該就懶得理了。
不過宴席間我們這番對話被親戚們敬酒給打斷了，直到晚間，我倆在院子里賞月喝茶，我才又問起他這事兒來。
“莫不是你也有歸隱之意了？”我問他：“人家張翰不就是想吃這些個菜，便裸辭回鄉(xiāng)了嗎？”
“沒有?！彼?。
“沒有嗎？我還見你寫過那張翰的事，你敢說你做給事中那會兒你沒想著裸辭？”我自顧自說道：“辭了吧辭了吧，反正現(xiàn)在咱倆也都沒啥話語權(quán)了，正好再搭個伴，到時候我把這里我那小宅子收拾出來，你就賣字，我就繼續(xù)做你經(jīng)紀(jì)人抽成兒，得，挺好，這下我倆都有著落了?！?p> 他白了我一眼，道：“這又不是我老家，我辭了也不呆在這里，再說，那弘文館里現(xiàn)在時不時能有二王真跡，我干嘛辭職，呆著挺開心的。”
“我就說你這人吧，這不是你老家你張羅回來干什么？我爹對你那么好，最后還是養(yǎng)不家呀?！蔽亦洁斓?。
“我是順道過來看看，道個別，此生應(yīng)該不會再來了?！彼f得很平靜。但是在我聽來，忽然覺得氣氛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人年輕的時候，會覺得世上的事情有無限的機(jī)會與可能，但是當(dāng)步入暮年，你就能清晰無比地感受到，很多事情，真的是做一次少一次了；又有很多事情，在不知不覺中，它就是最后一次。
我的心情忽然一落千丈，只愣愣地望著天空的明月，沉默不語。
他見我不語，便道：“其實(shí)我寫張翰那事，和歸隱不歸隱的沒啥關(guān)系。只是因?yàn)椤驗(yàn)檎梦乙矏鄢赃@里面的菜，當(dāng)時就覺得特別能理解張翰被這菜勾回老家的心情。說起來……莼菜湯的口感有點(diǎn)怪，應(yīng)該說我特別愛另外兩道菜……”（PS：我寫到這里忽然心血來潮去看了一下流傳下來的張翰帖，居然發(fā)現(xiàn)他寫的是“菰菜鱸魚”而不是原句“菰菜莼羹鱸魚”，不禁會心一笑，難道是那不愛吃的菜被他踢掉了嗎。）
我聽完愣了一下，才疑惑地“?。俊绷艘宦?。
“這世間人吧，有時候也挺愛瞎琢磨的?！彼行o奈地笑道：“這些年寫字，不管寫什么內(nèi)容，坊間都會有各種文人評價(jià)、猜測，有時候見他們說得牛頭不對馬嘴，真是又好氣又好笑?！?p> “別說那些坊間之人了，就是我也不知道啊?！蔽倚Φ溃骸澳喜┕磐ń竦?，寫點(diǎn)什么肯定都有高深的典故啊，誰成想你寫這文，只是個單純的吃貨視角呢……不過話說，我也是真不知道你愛吃這些?！?p> 他又微微嘆了口氣，道：“小時候在你家，若秋季里能在飯桌上看到菰菜（茭白）和鱸魚，我就會很開心?！?p> “這又不是什么多貴重的東西，那時候咱想吃什么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蔽翼樋谡f完，才想起當(dāng)時他的處境。
那時候的他是個默默坐在一角的小透明，每次都會把眼前的飯菜吃得干干凈凈，再恭敬向我爹行禮退下。也沒有人care他愛吃什么不愛吃什么。
“北上出仕之后，我時常會懷念這兩道菜?！彼^續(xù)說道：“可是這都是江南的時令菜肴，在北方又如何能吃著，也只能是……無法著落的念想了吧?！?p> 我轉(zhuǎn)頭看著他，臉上還真帶著遺憾的表情。他年輕的時候挺愛裝正經(jīng)的，做什么事兒都端著，不過近幾年我時常發(fā)現(xiàn)他漸漸變得挺生活的，怎么形容呢，就是變得接地氣、有趣了，雖然有時候嘲諷技能點(diǎn)滿了也挺討人嫌的。
“哎，這趟沒白來，還圓了這番念想。”他笑道：“要是去越州還能吃上一次，那人生就圓滿了。”
“人生就圓滿了…你的人生這么容易圓滿么?！蔽依湫Φ溃骸安灰S便用倆便宜菜就圓滿啊?！?p> “你知道你為什么總是覺得自己過得慘嗎？”他忽然問我。
我又一愣，不知道他問此話是何意，同時心道，我難道活得不慘么。
“因?yàn)槟悴恢朗裁礀|西能夠讓你滿足?！彼溃骸澳憧偸菚戎鴦e人，別人有的你想要，別人沒有的你也想要，這就像寫字一樣…年輕的時候總會心高氣傲，奔著那世間第一去寫，寫的字里加入這家筆法、那家墨法，恨不得占盡天下所有技藝…”
“說人生能不能不扯你那寫字，歐老師?！蔽掖驍嗨?，一聽他說寫字我就頭疼。
“恐怕不能，因?yàn)閷懽志褪俏业娜松?。”他道，頓了一下，他轉(zhuǎn)頭問我：“什么是你的人生呢？”
“我又沒你那天分，誰能隨隨便便就拿寫字當(dāng)人生啊。”我沒好氣道。
“這和天分沒有關(guān)系，我也沒啥過人的天分，我會一直寫，是因?yàn)樗茏屛铱鞓贰！蔽倚值芸粗业溃骸斑@是內(nèi)心的滿足感，你體會過嗎?！?p> 我還真想了想，我這一輩子做什么事情最開心，大概也就是和朋友們喝喝酒吃吃好吃的？但是那都是過眼云煙，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呀，歡宴過后便是冷寂與落寞。
不過我明白我兄弟的意思，簡單來說就是找一個不靠別人的愛好，把精力投入進(jìn)去唄。這個事情說起來好像很簡單，但其實(shí)人吧，需要一直和人性的陰暗面對抗，攀比、浮躁、惰性會伴隨你一生，只有少部分人能做到心無旁騖地走自己的路。
“你說看我又得回了祖宅，很風(fēng)光的樣子對吧？”我兄弟忽然說道：“原本我爺爺?shù)淖嬲€有我們家族人住著，幾經(jīng)戰(zhàn)亂后也被當(dāng)?shù)赝梁缽?qiáng)搶，直到唐朝治下，太上皇待我恩重如山，才又給我尋了回來。一開始我的確是意氣風(fēng)發(fā)地去收地……可是當(dāng)我回到老家…看到那荒廢破敗的將軍府時…它帶給我的只有勾起不好回憶的無邊的恐懼…”說到此處，他的聲音漸漸小了，似乎還在微微顫抖。
“你是知道的吧?！彼D(zhuǎn)臉看著我。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恐怕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他剛來我家時經(jīng)常夢魘。這個毛病一直到他很大了才沒再犯。但是我想家族滅門這種觸及心靈深處的傷害，是極難愈合的吧。
“家…沒有了，就是沒有了?！彼^續(xù)說道：“人生路，回不了頭。”
聽到此處，我忽然覺得一股絕望之感油然而生，瞬間就讓我四肢發(fā)虛，全身無力。
“我站在我們家祖宅前便知道，即使我又回到這里，我也再也恢復(fù)不了我祖輩、父輩的榮光，我不過是個……寫字的吧?！?p> “可是當(dāng)我準(zhǔn)備頹然離開的時候…我忽然見那兒時游玩的后山青翠秀麗，山泉蜿蜒清澈，想來若在山間建一處書屋，臨風(fēng)遠(yuǎn)眺，也算是怡然自得？今后若能帶著我家幼子來此讀書習(xí)字，也算是不忘祖宗傳承，卻也是不錯？我便把將軍府的宅地歸還給當(dāng)?shù)?，只留這一片后山…”
“你這也…”我忍不住說道：“太任性了吧！”還有后面一句“不要給我啊”我還是控制住了沒說出來。
他淡然一笑，道：“放得下，才能抓住人生最重要的東西?！?p> “我又不像你…我…都不知道自己得到過什么…還放下呢?！蔽矣樣樀?，心里盤算著那將軍府的舊宅得有多大？得換多少金子啊。居然說還就還了？果然這有本事的人都超凡脫俗的。
“唉…我也算是幸運(yùn)的吧?！蔽倚值芤娢也荒荛_竅了，只得繼續(xù)道：“人的境遇也很重要……小時候在你家衣食無憂，我才能夠安靜地讀書習(xí)字。我也沒什么立場能評價(jià)你和你的人生?！?p> 我又抬頭看著月亮，依然沒說話。
“好了，你現(xiàn)在不是挺好的嗎。”他道：“你現(xiàn)在給你往后的日子做做減法，就像寫字一樣，本來提筆收筆皆應(yīng)是自然，但學(xué)的法度越多，想要寫出來的越多，就越不易回歸自然，所謂‘率性’、‘天真’二字，尤為難得，循著自己的感覺去寫，一切自然便好……”
“不要再扯寫字了！”我皺起眉頭轉(zhuǎn)臉打斷他。
他無奈地笑了一下，道：“行吧，你往后少點(diǎn)矯情，做點(diǎn)開心的事兒便罷了，能活這么大歲數(shù)，已經(jīng)不容易了?！?p> “噢，你也知道活這么大歲數(shù)不易啊?！蔽业溃骸熬尤贿€在這勸我少矯情，您老大概是忘了我們怎么會在這里呆著吧？你能少在朝堂上瞎懟嗎？”
“那不一樣。”他正言道：“欲隨自然，知足常樂，但是心中的執(zhí)念卻是不可丟?！闭f完還用手拍了拍胸口，忽然那中二勁兒又上來了。
“我從不瞎懟，但是朝堂之事，原則得有?！彼?。我抬眼看著他，清冷的月光下他面龐消瘦、雙目卻是明亮，表情很認(rèn)真。
他一直都有這種耿介的氣質(zhì)，多多少少也算遺傳給了他的兒子吧，雖然這也算是他兒子不得善終的原因之一，不過那都是后話了。
后面我倆說了什么我也不記得了，也許我前面寫的這些，也因?yàn)闀r間的推移、歷史的變遷而不再真實(shí)。畢竟每一個人對于他人的解讀都是片面的、帶著自己強(qiáng)烈的主觀性的。
大家也就隨便看看圖一樂吧，再次感謝編輯與各位看官的支持，春節(jié)還沒過去，祝大家新春愉快，在人生波折起伏的河流中，始終乘著自己信念與熱愛的小船，怡然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