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希遙聽著，有些苦澀，他好想將自己從這鋪天蓋地的復雜情緒中摘出來，抖落抖落這七年來的孤單，抖落干凈了，應該就不會這樣怕了吧。
她終歸只會把脈，不會讀心。若能讀心，她便能知道，他思緒凌亂，決然不可能通明靜穩(wěn)。滿肚子的話，到嘴邊，只簡單的一句，“姑娘醫(yī)術高明?！?p> 這話聽不出深意，聽不出褒貶，塵染一頓，腳步上也慢了一下。
平日在潮聲攬月閣，除了學醫(yī)的頭兩年，她已經(jīng)極少主動對人望聞問切了?，F(xiàn)下，不過是聽了他一聲嘆息，便毫無顧忌地將自己的看法說了出來，她覺得有些匪夷所思。
這不像她，她自省著。
她自己奇怪，這位江公子，也奇怪。
“塵染僭越了?！边@語氣音調(diào)，已失了先前幾句話里的自然隨意了。
江希遙抿了抿唇，“這位小廝，煩請前方稍待，我與姑娘有幾句話要單獨說?！彼麄绒D(zhuǎn)身，目光鎖著塵染，狠了狠心，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小廝見貴客有所吩咐，作了個揖后，便加快腳步往連廊盡頭的拐角處走去。湛家自家養(yǎng)的家仆小廝多是有規(guī)矩的，轉(zhuǎn)了個身，消失在一株一人半高的桂花樹后，不做打擾了。
左右已無人，風吹著樹葉兒沙沙作響，只聽江希遙說，“你，都好?！?p> “什么？”塵染這廂在意著他又抓著自己了，被這幾個字說得楞是沒聽明白。
他說，“你在我面前，說什么，做什么，都好。”
“什么意思？”她這回聽明白了字面上的意思，可他這是從何說起？
江希遙眉頭微蹙，嘴角抿成了一條線，他什么意思？他當然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吟兒，你什么都是好。你說著話，你板著臉，你喘著氣，你什么什么的都好。只要你是活著的，什么都是好的。
他也只能腹誹著與自己較勁兒，他從沒否認自己熬得辛苦，但他也畢竟不是七年前的少年了。他不能不管不顧地一股腦兒將事情全部倒出來。
于是，他暗自較勁狠了，不自覺地將她的胳膊往自己的方向拽了拽，“我就是在夸你，你不必覺得僭越。”江希遙的手頭上還是帶了分寸的，也因為他們站得近，并沒有連胳膊帶人一起拽過來，塵染還是站在原地。
她眨了眨眼，江公子是在夸她什么都好，還是在夸她醫(yī)術高明？她聽過這樣夸人的，潮聲攬月閣的前院里，多的是這樣那樣變著法兒的，那些男子對閣子里姑娘們的，別有用心的夸。
江公子與那些男子，是一樣的嗎？
“方才小廝在場，你一句「醫(yī)術高明」又把話斷死了。我明白，身體狀況是你的私隱，我不應未得你同意隨意談論。”塵染別過頭，視線停留在連廊的紅柱子上，“塵染雖是醫(yī)者，卻不請自醫(yī)。確實是塵染僭越了，還請江公子自重?！?p> 江希遙從她的眉目里，瞧見了那么一絲絲，轉(zhuǎn)瞬即逝的厭惡。她，何時對他用過那樣的眼神？
你，不能……
“噗！”
江希遙胸口一陣灼熱翻涌，他壓了壓，沒壓住，只能別過頭，吐出一口鮮血。握著塵染的手腕，卻不放開，“我哪里……咳咳，我沒有……咳咳咳……”
“江公子，先別說話?！眽m染見狀，反手探上了他的脈門，“你別夸我，我也不值得你夸?！?p> “我夸……咳咳咳……你一句……”江希遙有點心急，卻說得斷斷續(xù)續(xù)，一下子看起來又嚴重了起來，“你看……看我……咳咳……”
他嘴上能說的話是，我哪里沒有自重，我夸你不過一句醫(yī)術高明，你卻用那樣的眼神看我；他心里不能說的話是，你已經(jīng)有了別的心上人，斷然不能再用厭惡的眼神瞧我了，你教我如何承受，情何以堪？
“你過來坐下，我給你扎針?！泵}象來看，是他的氣血亂了，亂得沒有緣由。塵染扶過他的手臂，扶他在連廊的美人靠上坐下，“我剛說你氣息流暢，你就給我吐了一口血，我哪里值得你這句「醫(yī)術高明」？”
塵染擼起了他的袖子，看準曲池下針，“我先下針，再施指壓。治標不治本，氣血不穩(wěn)，總歸需要長時間的調(diào)養(yǎng)?！?p> 江希遙他看著她低著頭，專注地在他臂彎處的曲池上扎針，若是這髻上的梅花銀簪換成步搖，那瑪瑙流蘇應該會隨之發(fā)出好聽的聲響吧。
咳著可說不清楚話，他試著調(diào)整了呼吸，“姑娘師從我青陽小叔，希遙，想問姑娘一個問題?！?p> “你問?！?p> “如若是雙生子，會不會哪怕是娘胎里便帶著的痕跡，比如胎記痣點，也會一模一樣嗎?”
塵染松開拈著銀針的手指，轉(zhuǎn)去云門按壓，緩緩道來，“雙生子雖然是同胎同胞，但縱使樣貌無二樣，發(fā)膚肌腱還是會有細微差別。如若是嬰孩時期，那有可能分辨不清，可隨著年歲增長，成長過程中的所有經(jīng)歷也會不同。成年后，總歸是有可以區(qū)分之處的?！?p> 塵染繼續(xù)答道，“這些細枝末節(jié)，旁人可能不知，至親至愛之人，想要區(qū)分，斷然是有法子的。又或是醫(yī)者，可前后對比脈象，除非脫胎換骨，扭轉(zhuǎn)乾坤，也是能區(qū)別雙生子的?！?p> “原來如此?！?p> “江公子何出此問？”她手頭上按得認真，將腦袋側過去了一點，青絲隨之倒向另一邊，露出了她白凈的耳根子和脖頸。
江希遙看著，看得幾乎晃了神，“我只是怕有這種可能性，我怕弄錯了。既然姑娘說有區(qū)別，能分辨，那便能分辨，姑娘醫(yī)術高明，不會弄錯。”
吟兒，你的耳后，有顆小小的黑痣，也就針尖那么點兒大，恐怕你自己也不知道吧。
江希遙拍了拍人姑娘還在進行指壓的手背，“姑娘，不用按了，希遙自行調(diào)息，過會兒便好，不礙事兒的?！彼]上眼，默默地在心底走了兩句心法口訣，略微順了順逆沖的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