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的夜晚無星無月，天空黑壓壓的一層，月照山無月照，時不時傳來幾聲烏鴉叫，顯得陰森灰暗。兩輛馬車緩緩地前行在小道上。也不急，也不怕，就跟那些大戶人家平日出來游玩似的，絲毫不受環(huán)境的影響。趕車人也早已習(xí)慣這種趕路模式，一會緊一會慢的。第一輛馬車的窗是開著的，透過珠簾，隱約可見里頭懶懶地坐著一個人，旁邊懶懶地趴著一只大狗。

　　只見他伸出手來敲了三聲車壁，駕車的侍衛(wèi)一拉韁繩，馬嘶鳴了一聲，停了下來。

　　一聲快行，兩聲慢行，三聲停。

　　后一輛馬車走上來了一個侍衛(wèi)，靜候車窗前，等待指示。

　　“前方有情況，你去查看查看?！?p>　　侍衛(wèi)領(lǐng)了命，接著身形一動，便閃了出去。

　　那人瞇了瞇眼睛，望向虛空，似乎在回想著什么，接著又把手給搭在大狗的腦袋上。

　　“小米米，今天你吃飽了嘛？”這個人捋著這條大狗身上的毛慢慢問。

　　那大狗也極通人性，回頭望了望自家主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后又搖了搖頭。

　　“那到底是吃沒吃飽呢？”那人苦惱，拍了拍狗頭，指向西北，“你去，去那邊，去給我?guī)Ъ|西回來。就一個小袋子，里面裝了一塊方形石頭。”

　　那大狗聽話地站起來，細(xì)看，竟有半人高大，眼珠子炯炯有神，毛發(fā)白亮，四肢健壯。

　　好一條威風(fēng)凜凜的大狗。

　　“回來給你吃肉干啊?！蹦侨藫P(yáng)了揚(yáng)不知何時拿在手上的肉干。

　　那大狗嗷嗚了聲應(yīng)和，撒腿就跑，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也沒等了多久，前去查看的侍衛(wèi)回來了，“是蘇天的人，圍剿一商隊?！?p>　　“蘇家的人也注意到了呀?！蹦侨顺了迹笥治⑿χ愿烂?，“那就救，碰上了這等好事，怎么能便宜蘇家?！?p>　　“好事？”侍衛(wèi)疑問。

　　“是啊，蘇家有所謀，我偏不讓其得逞。不然我們不是虧了?！蹦侨溯p哼了一聲，又覺得自家侍衛(wèi)智商堪憂，接著解釋，“那隊是貍貓，太子在那邊。小米米已經(jīng)過去了。你快去?！彼銎鹚南掳椭赶蛭鞅狈较?。

　　“是?！?p>　　侍衛(wèi)去到時，小米米吃得正歡，絲毫沒記起它的任務(wù)，藏在樹后的侍衛(wèi)沉默。

　　吃吃吃，等會你就得被主子感化得直叫老天爺。

　　這一隊共有三輛馬車，下車喂狗的那個男子乘坐第一輛車，后兩輛車不聲不響，沒有動靜。

　　喂食的那個人也察覺到情況有異，朝侍衛(wèi)這邊望去，凝視了良久。侍衛(wèi)放慢呼吸，如同靜止，而小米米聞到了熟悉的味道，狗軀一震，才想起自己的任務(wù)，心虛得縮了縮頭。

　　正當(dāng)小米米停下啃肉干，往男子身上撲時，這男子往旁邊一閃躲了過去，站了起來，吩咐手下，“我們往東南去一些，李中那一隊已經(jīng)沒了。”

　　手下瞳孔一縮，正疑惑自家主子如何得知，但事情緊急，低頭應(yīng)了聲，回頭去告訴后兩車駕里的人。

　　小米米沒看到裝著石頭的錦囊，正著急，便想跳上車廂里瞅瞅。

　　也這么做了。

　　只見它身手矯健，后腿一蹬，前腿一耙，就上了去。

　　那男子也沒攔它，慢悠悠地跟著它上了車，回頭望了望那一片樹林，順帶摸了摸它的大狗頭，深情道，“大狗狗，我這還有好多肉干，慢慢吃?！?p>　　小米米被他這語氣雷得踉蹌，狗皮疙瘩直起。

　　想它也是見過大世面的狗，不過一抖又恢復(fù)正常。

　　三輛馬車快速往東南方向趕去。

　　這一塊空地又恢復(fù)了平靜，空余幾聲烏鴉叫。

　　……

　　……

　　西境。

　　今晚的山莊頗不寧靜，管家預(yù)料到了，不僅是他，里面的主子早也預(yù)料到了。

　　今夜太黑了，月亮也未出來遛彎。如果沒有燈，伸手便不見五指，一些鬼祟便借機(jī)猖狂了起來，張牙舞爪地想要侵食這山莊往日的安寧。

　　這些魑魅魍魎，既然逃不掉，那它們也別想有好果子吃。

　　管家轉(zhuǎn)身進(jìn)了一處密室，打開了專門為這一天而密造的機(jī)關(guān)。

　　想乘機(jī)分一杯羹，也得看看你們有沒有這個能耐。

　　……

　　另一處密室里，一個女子痛苦呻吟，細(xì)密的汗水不斷冒出，凝聚，匯集，流下。她的手死死抓住床沿，似要把它摳破。

　　她在生產(chǎn)。

　　產(chǎn)婆邊看邊喊，“莫娘子，快了快了，看到頭了，您在加把勁！”

　　生產(chǎn)如過鬼門關(guān)，從鬼關(guān)中把孩子帶出來，帶入生門當(dāng)中去。

　　那女子狠狠地呼氣吸氣，遵循著接生婆子教的方法使力，聽到婆子這話，又不知從哪冒出了力氣。

　　快了快了，終于可以卸貨了。

　　突然身體一松，她緩了一緩，意識有一瞬間空白。后又聽到產(chǎn)婆歡喜道，“恭喜夫人，是個姐兒！”

　　女兒，女兒。她如卸重負(fù)的同時，眼角也漸漸濕潤，匯足了一滴淚，與眼旁的汗珠匯合，流入鬢發(fā)之中。

　　產(chǎn)婆把孩子擦凈包好后，便抱過來給那女子看。

　　女子撐起身半靠在床頭，虛弱地微笑道，“劉婆子，辛苦了?！碑a(chǎn)婆也笑，“為夫人接生是我劉婆子修來的福氣，夫人快抱抱小姐兒吧?！闭f完就把孩子遞到她懷里。

　　女子溫柔地凝視著懷中的一小團(tuán)，又抬起頭看著劉婆子說：“劉婆子，按照計劃行事吧，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人在密道口接應(yīng)你了。山高水長，就此珍重?！?p>　　劉婆子聽到這話，一時間也五味雜陳：“夫人，我本就是被你所救，還未報答您的恩情，若不是我此生心愿未了，定會隨你所去……”

　　女子沒看她，又看回了襁褓中的嬰孩，只是朝她擺了擺手。

　　燕羽把她帶到給到密室深處層層白紗擋著的柜子中，打開柜子的暗門，劉婆子鉆了進(jìn)去，探了個頭跟燕羽道別：“燕羽姑娘，珍重?！?p>　　燕羽點(diǎn)了點(diǎn)頭，關(guān)上暗門柜門回到床邊。

　　耳邊刀劍聲不絕，外邊已經(jīng)打起來了。自己的侍衛(wèi)肯定不敵虎視眈眈有所圖謀的人，撐不了多久。這女子蒼白的面容堅毅，這室中也只留下燕羽。

　　她這一生身似傀儡，怎么逃，都有一根線把她牽回去，把她死死掌控著。她既逃不掉，她也不能讓她的女兒重蹈覆轍。

　　“燕羽，等會就交給你了。”她朝燕羽笑了笑。

　　燕羽聽聞神色悲痛，不由把頭偏過一方，不忍再去看這床上的女子。

　　她又低頭看了著己抱著的小小一團(tuán)，細(xì)細(xì)地看，要把這襁褓中的嬰兒的模樣給深刻在自己的腦海中。這眼睛像自己，眉毛嘴巴像他，想來長大了，模樣也是好看的。

　　“晏晏，你就好好活著，別浪費(fèi)了這山莊百條人命，為你鋪成的生路。別像你父親，過于執(zhí)著，活得反而不自在?！彼p輕晃了晃孩子，神情溫柔，“知道嗎?！?p>　　那孩子倒也不哭不鬧，雙眼微合，像是睡著了。

　　那女子不舍地將孩子遞給燕羽，囑咐道：“一切的事情，我先前都與你細(xì)細(xì)交代清楚了，你去東山城找公子，找到他，才能讓晏晏活下去?！?p>　　燕羽應(yīng)下，接過女嬰，戀戀不舍地看了女子一眼，后把她放入木箱之中，打開密道，用輕功出了去。直到密道門合上，女子的視線從未離開。

　　不一會兒，密室的門也被人打開。

　　一切都安靜了，一切也都要安靜了。

　　女子收回視線，低低地笑了笑，這笑聲在這靜謐得可怕的氛圍里顯得格外突兀。腳步聲頓了一頓，隨后步伐謹(jǐn)慎了些朝她慢慢靠近。她打開她從生產(chǎn)時手中緊緊抓著的小瓶，毫無猶豫地把瓶里的毒藥給喝了下去。

　　她不想，死都被人掌控。

　　腳步聲愈來愈近，當(dāng)那人用劍掀開了最后一層紗帳，只見到那女子半倚在床頭，臉色蒼白，發(fā)絲凌亂，雙手相疊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即使這般處境，她依舊不讓自己變得太狼狽。

　　女子很意外。

　　她也沒想到，自己臨死前會見到這個多年前的故人。

　　不過，故人不是站在她這一邊。

　　不過，她已回天乏術(shù)，誰也別想從她這再得到什么。

　　故人看見她時身體微微一顫，目光相匯，似隔了那些青蔥光陰，朦朧青澀，一瞬之間，似過半生，物是人非，兩人百感交集。

　　他看她嘴唇微動，雖未發(fā)出聲音，但他還是看懂了。

　　她對他說，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