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沒觀察到他這些莫名其妙的情緒,卻不能看著他呈現(xiàn)這么虛弱的身體狀態(tài)而坐視不管。
“十幾歲的年輕人,最應該是精力旺盛的時期,雖然不要求你一定要成為什么運動健將,但是也不能這么病歪歪的,這不是一個年輕人應該有的精神面貌?!?p> 他透過眼鏡看著小光分好幾次一小口一小口喝下自己那杯早餐的牛奶,皺著眉頭。
“明天開始早上起床出去跑步?!?p> 在學校里看到體育老師都會躲著走的小光沒想到自己會喜歡上早起跑步這件事,尤其是媽媽竟然主動給他買了一雙新跑鞋,穿在腳上就自己動起來了似的。
大多數(shù)的時候,小光覺得甚至不是他在跑步,而是鞋子在帶著他跑,鞋子帶著他往左拐,往右拐,在前面調(diào)個頭,跑進街心公園檢閱太極拳方陣,或者去人頭攢動的早市視察一圈——夏天正在一點點地消退,清晨的微風愈發(fā)爽利起來,跑步前進的小光揚起瘦長的臉,迎著濕潤的風,把那些嫉妒都忘在腦后。
當然這可能更跟希文不請自來地利用午休時間幫他補功課,還偶爾唱了兩遍他沒聽過的新歌有關。
“我為你翻山越嶺,卻無心看風景……”
“你知道這個《寶蓮燈》的故事原型是劈山救母,有兩個版本,一個是你說的這個電影里演的沉香,救的是被二郎神關起來的三圣母,還有一個版本,也是劈山救母,劈山的那個是二郎神,他母親是玉皇大帝的妹妹,也是和凡人在一起就被玉帝關起來了。”小光把一支圓珠筆在指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邊說一邊暗自佩服自己可以一口氣說那么多的話。
“你怎么知道的?”希文把一腦袋黃頭發(fā)撥弄幾下。
“《西游記》里寫著呢?!?p> “那要是二郎神也劈山救母過,為什么還會把沉香的媽媽也關起來呢?”
“哪吒還為了反抗龍王自殺過呢,后來不也幫著玉帝一起逮孫悟空么?!?p> “可能那會兒他們都是叛逆期,長大了就不叛逆了?!?p> “我真是不明白到底什么是叛逆期?!?p> “就是不聽家長的話吧,你看過那個電視劇叫《十六歲的花季》的么,里面有個男生叫韓小樂,就是挺叛逆的一個人。”
“我沒看過,其實我們家的電視好像從來都沒開過?!?p> “我也是特小的時候看的了,那會兒看好多地方都看不懂,最近電視臺重播又看了一點兒,覺得他們那里面的高一高二跟咱們一點兒都不一樣。不過那里面的男女主角好像就是在一起了?!?p> “在一起?”
“嗯?!?p> “在一起干嘛呢?”
“在一起干嘛?嗯……在一起……上學放學,討論功課,一起復習什么的吧。”
“那我們……”
小光只說出了三個字,就硬生生地把自己的話頭給截斷了,他眼睜睜地看見,希文蒼白的臉突然涌上一股血色。
夏天還是過去了,雖然暑假等于沒放,但真的升入了高三,學生們還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張氣氛。連C班的學生下了課也都不怎么在外面玩兒了。
自從中暑那次之后,媽媽就不再提不讓小光和王松來往的事兒了,可是王松卻老實多了,下了課有時候還是會來找小光呆會兒,但話也少多了,兩個人偶爾一起吃個飯,有時候就在樓下石凳上坐一會兒,也不聊什么,可能高三的生活,除了學習,也沒什么別的事兒可以聊了吧。
可是和王松聊什么學習呢。
小光一直在堅持跑步,覺得自己好像又長高了一點,希文說他看起來像個大人了。
“還有一個多月我就十八歲了?!?p> 他說。
希文又學會了一首新歌,這次是一首英文歌,旋律特簡單,歌詞對于高三學生來說一點也不難,小光聽了兩遍就會了。
小光最喜歡里面的一句“Lifted me up when I couldn’t reach”,希文說唱這首歌的人叫席琳迪翁,這首歌好幾年前就有了,后來才有的卡梅隆導演的電影《泰坦尼克號》,這個電影的主題歌也是席琳迪翁唱的,那里頭有個里昂納多迪卡普里奧,特別帥。
這首歌叫做《Because You Loved Me》
小光既不知道《Because You Loved Me》,也不知道席琳迪翁,泰坦尼克號他知道,但不知道特別帥的里昂納多迪卡普里奧,更不知道什么卡梅隆了。
“終結(jié)者??!真實的謊言啊!”希文的聲音提高了一點,“你都沒看過嗎?”
“嗯……我們家不看電視,也不去電影院看電影?!?p> “哦,我忘了?!?p> “你爸媽經(jīng)常讓你看電影?”
“我作業(yè)寫完就可以看啊。”
“也不管你聽音樂?”
“學習的時候不能聽。”
“高三也不管你?”
“干嘛管我?我學習成績又沒下降?!?p> 天兒真的有點兒冷了,一陣風吹過來,小光的肩膀縮了一下,他低了頭,沉默地推著自行車往前走。希文也沒再說話,街道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路燈一個接一個,幽暗的黃光懸在頭頂,兩個人推著車,走過一個光點,進入一片黑暗,再走過一個光點,再進入一片黑暗,小光的耳朵里只聽見車輪咯啦咯啦的聲音,腦子里輪番響起一些片段的旋律,都是希文唱過的歌。
“那你語文不是不太好么?”小光突然開了口,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會冒出這么一句來。
“我語文怎么不好了!”希文跳起來,“當然是比你差,也不至于不好??!不過我反正大學要學理科?!?p> “你以后想學什么專業(yè)?”
“學化學吧,我挺喜歡化學的。你呢?”
“我……我沒想好呢?!?p> “其實你真應該報文科,你看那么多書?!?p> “嗯……”
“那你以后想干什么?”
“我……我不知道?!?p> 馬上就要十八歲的,不知道自己以后想要干什么的,從沒去電影院看過電影,不知道席琳迪翁的小光,在深秋夜晚的冷風中,突然感到了一陣煩躁,這煩躁從胃里沸騰著噴涌出來,霎時傳遍了全身,經(jīng)過心臟的時候,順手把它狠狠擰了一把,小光覺得胸腔一緊,跟著舌頭發(fā)苦,咽喉發(fā)緊,手心也冒了汗,更可怕的是,這股力量不受控制地向腦袋沖去,只一擊,眼淚就突然涌了出來。
小光慌了神,好端端地在一個女孩兒面前突然流淚這種事,超出了他能夠應對的范圍,好在他個子高,只要希文不抬頭,也看不到他的眼淚。沒有別的辦法,他只能默默地一只手推著車,一邊兩只眼睛緊盯著希文那細軟黃發(fā)的頭頂,一邊快速用另一只手盡量無聲地去擦眼淚。
這眼淚來得快去得也快,只流了幾滴就停住了,一切都在希文渾然不覺下結(jié)束,小光放了心,松了口氣。
然后吸了一下鼻涕。
希文抬起頭來。
“你感冒了?”
街道上為什么要有路燈這種該死的東西。
“你哭了?!你怎么啦?”
希文猛地停住,直愣愣地盯著小光的臉,張著嘴說不出話,小臉更白了,就像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驚嚇。
小光慌慌張張地瞥了希文一眼,卻發(fā)現(xiàn)她比自己還要慌,細長眼睛都瞪圓了,上下都露出了白眼球,看起來就跟院兒里那個尖嘴小白狗兒似的——他突然“噗”地樂了出來。
“哎呀!”希文又跳起來,“你鼻涕噴我手上了!你怎么那么惡心??!”
小光也跟著跳起來,他萬沒想到在同一個晚上他先是當著一個女孩的面哭鼻子,然后居然又把鼻涕噴在了人家手上,他一點兒都不覺得冷了,耳朵簡直要噴出蒸汽,他手忙腳亂地在兜里摸來摸去,試圖找到一包并不存在的紙巾,希文持續(xù)地吱哇亂叫,一只手甩來甩去,把緊張氣氛徒增一百倍,最后終于整個人向前一探,把手抹向小光的外衣。
“還給你!”她大喊一聲。
小光沒有躲,實際上他根本沒有任何反應,他用右手拇指指甲狠狠地掐著中指上面的繭子,眼睜睜地看著希文用手背在自己的衣袖上抹了幾下,然后縮了回去,重新放在車把上。
天沒有比剛才更黑,路燈也沒有比剛才更亮,路上的人也沒有比剛才更注意到這兩個打鬧的孩子,只有氣溫比剛才更低了一點,小光……小光比剛才更熱了一點。
他眨眼的頻率比任何時候都要更快了一點。
“我要到家了?!毕N闹噶酥覆贿h處的樓房。
“你那些歌兒都是從哪兒聽來的?”
“???哦,賣吃的那條街往里拐,有個小胡同,里面有一家賣碟的,我有時候周末會去看看。”
“哦?!毙」庥殖聊艘幌?,“那,明天見……”
“有機會帶你一起去。”
就像快要熄滅的柴火突然被人吹了一大口氣,那奄奄一息的火星砰地燃起熊熊的火焰,小光飛快地蹬著車,只想趕緊回到家里,看看自己的胸膛,是不是已經(jīng)被燒得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