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君上明鑒！”杜摯等一眾大臣都紛紛下跪，請求嬴駟處死衛(wèi)鞅，禁絕衛(wèi)鞅之法。
嬴駟的臉色不變，瞥了一眼下面老神自在，不發(fā)一言的老太師甘龍，淡淡的道：“老太師，你意下如何？”
甘龍倒是沒想到嬴駟會詢問自己，愣了一下，隨即欠著身子，緩緩的回答道：“君上，老臣以為，上大夫所言頗為中肯。衛(wèi)鞅之法，是為惡法，是為霸道之法，秦不可用之?！?p> “老太師此言大謬！”
景監(jiān)忙出列道：“老太師所言，商君之法，是為惡法，何以此等‘惡法’，反而能富國強兵？”
“富國強兵？這不過是一時之效?！备数埖男Φ溃骸熬?，老臣聽聞，霸道以力而爭，只求效率數(shù)量，以利而重視技能之人，以詭詐為智謀，爭強斗勢，取利不以德而以爭，小爭以言，大爭以兵，霸走高一步為王，走低一步逞豪匪，故霸有王、霸、匪三象。”
“秦用霸道之術，能富強于一時，然則可長久乎？”
“好！”
“彩！”杜摯、公孫賈等一眾保守派的大臣紛紛叫好喝彩，力挺甘龍之言。
景監(jiān)怒視甘龍，道：“商君之法，如何不能長久？夫商君為孝公，明法令，禁奸本，尊爵必賞，有罪必罰，平權衡，正度量，調輕重，決裂阡陌！以靜生民之業(yè)而一其俗，勸民耕農利土，一室無二事，力田稸積，習戰(zhàn)陳之事，是以兵動而地廣，兵休而國富，故秦無敵于天下！商君之法，立威諸侯，成秦國之業(yè)！”
“老太師何以言及商君之法不可長久？”
聞言，甘龍倒是一點都不慌，鎮(zhèn)定自若的瞥了景監(jiān)一眼，又將目光放到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的衛(wèi)鞅的身上。
“衛(wèi)鞅，老夫依稀還記得，你當年在變法之爭中，曾說‘圣人茍可以強國，不法其故；茍可以利民，不循其禮’，沒錯吧？”
“不錯?！毙l(wèi)鞅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
老甘龍嗤笑了一聲，說道：“你之所言，你之所倡，恕老夫不敢茍同。人不知禮，何以為人？”
甘龍又向著嬴駟作揖道：“君上，昔日衛(wèi)鞅燔詩書而明法令，塞私門之請，禁游宦之民，執(zhí)行分戶令禁止百姓父子兄弟同居一室之政策，實為荒謬，實為禍國殃民之政！”
“何以也？”
頓了頓，甘龍嘆息道：“燔詩書而明法令，是為焚燒經史子集，明確法令，其阻塞秦人的上進之心，求學之路，遺患甚大。塞私門之請，更是在隔絕鄰里鄉(xiāng)親之間的感情，使黎庶之間人情冷漠，老死不相往來?！?p> “而禁游宦之民，亦是在禁絕士子的游學之風，無法讓秦國的士子如同中原列國的士子一般，學行合一，學以致用。”
“至于這執(zhí)行分戶令禁止百姓父子兄弟同居一室的政策，更是荒謬！”
“秦人民風淳樸，以為大族，故不分其家，感情甚篤。但是，自秦國推行衛(wèi)鞅之法以來，人人畏懼衛(wèi)鞅之法，鄰居犯事而告發(fā)，避免殃及池魚，連累自己。此人道乎？”
這不是人干的事情！
甘龍、杜摯等人都是極其反感商君之法的。
聞言，嬴駟一手扶著額頭，深感無語。
商君之法嚴苛，不合人道，這個他是心知肚明的，可是商君之法，的確是最適用于秦國的，若無此法，秦國恐怕早已山河日下，一蹶不振了。
“商君，你有何看法？”嬴駟靜靜地看著衛(wèi)鞅。
說到底，后者才是這個事情的“主角”。嬴駟不能不分青紅皂白的治罪于衛(wèi)鞅，故而給了他一個辯駁的機會。
衛(wèi)鞅長嘆一聲，終于向著嬴駟躬身行禮道：“君上，臣請辭?！?p> “請辭？”嬴駟蹙眉道：“商君何故要離寡人而去？”
“君上，臣輔佐先君二十年，推行新法，早已心力交瘁，而今已是將近花甲之年，半截身子都入土的老朽。是故，臣乞以不肖之身，交出官印，交出封地，回歸桑梓，著書立說，了卻殘生，足矣！”
“望，君上成全！”
“商君！”
“不可啊商君！”
嬴駟還沒說話，景監(jiān)、子岸等人就連忙勸阻。
子岸道：“君上，秦國不能沒有商君！君上賢明，怎能容忍宵小之徒誹謗商君？”
“商君于秦國勞苦功高，怎可離秦？如此，豈非寒了秦國士子，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以甘龍、杜摯為首的保守派的大臣看見衛(wèi)鞅這般作態(tài)，都冷眼旁觀，心中很是不屑。
好一個以退為進！
若是嬴駟能答應衛(wèi)鞅的請辭，那真是愚蠢至極。
嬴駟緩緩的閉上眼睛，道：“商君怎能忍心舍寡人而去？”
“君上，臣近來身體不適，急需調養(yǎng)，還請君上準許臣告老還鄉(xiāng)！”衛(wèi)鞅下跪道，看上去十分的懇切。
“此事，商君休要再提。商君之桑梓，即是秦國，即是商地。待寡人的即位典禮完畢后，寡人準許商君回歸商地，好生將養(yǎng)身子?！?p> “這……多謝君上！”衛(wèi)鞅不得不答應。
對于衛(wèi)鞅的這般作態(tài)，嬴駟是嫌惡不已的。
“君上！”杜摯還要再勸，不過直接被嬴駟一揮手喝止，道：“就這樣！”
夜幕降臨。
在太師甘龍的府邸上，書房中，杜摯焦灼的在甘茂面前來回踱步，不時的唉聲嘆氣，很是沮喪。
杜摯看著坐在一側，老神自在的甘龍，十分困惑地道：“老太師，你為何能這般淡定？”
“老夫如何能不淡定？”
“哎呀！老太師?！倍艙匆慌拇笸?，跑到甘龍邊上的蒲團坐下，急聲道：“眼下都已經火燒眉毛了！咱們今日彈劾衛(wèi)鞅之舉，君上置若罔聞。以至于衛(wèi)鞅請辭，君上都不準許！這說明什么？說明君上是在包庇衛(wèi)鞅啊！君上若是包庇衛(wèi)鞅，豈有我等的好果子吃？”
“君上包庇衛(wèi)鞅？”老甘龍淡淡的一笑，說道：“你哪只眼睛看見君上是在包庇衛(wèi)鞅？”
“難道不是？君上若是真的有心除掉衛(wèi)鞅，大可順水推舟，準許其交還官印，交還封地，何必讓衛(wèi)鞅回到商地養(yǎng)病？”
“蠢！”
老甘龍瞪了杜摯一眼，叱道：“君上的心思，豈是你能揣度的？”
“這……”杜摯愣了一下，問道：“老太師，君上此舉，莫不是有別的用意？”
聞言，老甘龍瞇著眼睛，宛如狡詐的老狐貍一般，眼中折射出一種滲人的精光，說道：“你以為君上跟表面上看起來的那么人畜無害嗎？君上即位不久，一心理政，對于朝中的新法派與保守派之爭看似不管不問，漠不關心。實則大有用意也！”
“君上有何用意？”杜摯很是困惑。
老甘龍幽幽地嘆了口氣，說道：“關于君上之用意，老夫大概能猜出一二。先君早喪，君上初一即位，威望不足，難以服眾，眼下保守派、新法派之爭，勢成水火，君上置若罔聞，其用心叵測啊?！?p> “老太師是說，君上故意如此？”杜摯試探性的問道。
“不錯?！?p> 老甘龍微微頷首道：“沒想到君上流落民間多年，疏于管教，竟然還能有這般心智。老夫倒是小覷他了。帝王之道，貴在制衡，君上坐視新法派與保守派之間爭斗，不管不問，正是深得其中三味?！?p> “可是，君上總不能一直如此吧？”
聽到這話，老甘龍瞥了杜摯一眼，道：“還算你沒有蠢到家。你以為今日的大朝會上，衛(wèi)鞅請辭，君上為何沒有批準，反而讓衛(wèi)鞅回到自己的封地修養(yǎng)身體？他這是想趁著衛(wèi)鞅不在的這些日子，在朝中扶植自己的親信！”
“??！君上竟然有這等心機？”杜摯十分吃驚。
“哼，莫要小覷了君上，畢竟是嬴渠梁選定的儲君。嬴渠梁的眼光還能差的了？”
“這……”杜摯遲疑了一下，又道：“那老太師，我等應該如何應對？”
“以不變應萬變?！备数垞u搖頭道：“選賢任能，培植親信，豈是一時之功？”
“那衛(wèi)鞅呢？就這樣放過他？”
“自然不可?！崩细数埵种械墓照纫昏?，沉聲道：“君上讓衛(wèi)鞅回到商地更好。衛(wèi)鞅遠離咸陽，遠離君上，君臣關系勢必疏遠。誰能預料到衛(wèi)鞅會在自己的封地作甚？杜摯，你即刻派遣一些門客進入商地，搜集對于衛(wèi)鞅不利的情報，羅織其罪狀，咱們也好找一個時機，逼迫君上就范，治衛(wèi)鞅的死罪！”
“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