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1977年一個春日午后,飛飛剛寫完幾大頁枯燥的數(shù)字,眼睛酸痛,頭也昏昏沉沉。望著窗外陰沉沉的天空,心中悶悶的,我的命運,難道就是這么坐上幾十年,直到白發(fā)蒼蒼,然后領(lǐng)取一份退休金?
廠里的大喇叭響了起來,播放廣播操的音樂,飛飛立起身,隨著音樂做起了廣播操。突然音樂停了,廣播員的聲音響起來,現(xiàn)在廣播一個重要通知,黨中央決定,從今年起中國恢復(fù)高考制度,大學招生不再采取單位推薦方式,而是自由報名,參加統(tǒng)一的考試,按照分數(shù)錄取,希望有志青年積極踴躍報名參加高考。
飛飛凝神靜氣地聽著,心像要從胸腔里跳出來,自由報名,參加考試,這就是說,我也可以報名呵!瞬間一道燦爛的陽光射入她的心田,可接著一片烏云又飄過來,我的腿能通過體撿嗎?大學要殘疾人嗎?
她沮喪地坐下來,雙手抱住了頭。
猛然間她抓起電話撥通了114,問了市招生辦的電話號碼,撥了過去,一位女士接了電話,飛飛聲音顫抖著,請問,殘疾人能不能報名參加高考?
那得看具體情況,還有專業(yè)的需求,女士說。
一條腿有小兒麻痹后遺癥,可以報名嗎?
對身體沒有特殊要求的專業(yè),是可以的。
飛飛的臉飛起兩片粉紅,眼睛炯炯有神,有希望啦,路并沒堵死。
她忽地立了起來,雙手伸向天空起來,用那條好腿當成中心,在窄小的屋子當中轉(zhuǎn)了大大的圈子。
同事榮榮姑娘推開門走了進來,飛飛啥事把你喜的?不是你要考學吧
飛飛說,行不?
你不行還有誰行?榮榮說,她一門心思搞對象,常遲到早退,讓飛飛幫她干活,心存感激,樂得說句吉利話。
飛飛下了決定,我要飛,無論多遠!
飛飛來到醫(yī)務(wù)室時,小玉剛給一個工人做完按摩,在洗手池洗手。穿著白大褂的小玉,秀麗文靜,她的手白嫩纖細卻很有力道。她笑著,飛,你怎么有空來我這兒。小玉自打來福利廠醫(yī)務(wù)室,工作兢兢業(yè)業(yè),治好了很多病人,因此在廠里很有人緣。工資也漲到和正式工一樣了。
飛飛興奮地漲紅了臉,有重要的事!
病人走后,飛飛才問,聽到恢復(fù)高考的消息了嗎?我要參加,你怎么樣?
小玉沉默了一下,才說,我父親的問題還沒完全解決,我怎么能報名呢?
你先復(fù)習起來,今年不行還有明年,反正我要開始復(fù)習了。飛飛說完,轉(zhuǎn)身拉門就走了出去,一秒鐘也不愿耽誤。
望著那怦地一下關(guān)上的房門,小玉剛平靜不久的心,又沸騰起來。
我多么想考大學,可是...她想起父親單位人事主管那張陰陽不定的臉。嘆了口氣,把心收了,還是老老實實先做好手下的事兒。
二十六
晚飯是于嬸做的蘿卜餡大包子,放了蝦皮,本來最愛吃包子的飛飛,卻只吃了一個,就放下筷子。
閨女,乘著包子新鮮多吃兩個,猴急的什么呢?
我吃不下。飛飛草草吃了一個,就回了臥室。
于嬸便嘆了口氣,對老佟說,這丫頭,有了那么好的工作,偏還要去考什么大學,真是不撞南墻不回頭。
老佟說,三丫頭身體不好,可心最野,由她去拼吧。
飛飛在小屋里翻箱倒柜,找齊了所有初高中的課本。她兩手滿是灰塵,望著桌上整齊排列的那些舊得發(fā)黃的課本,仿佛看到了一條閃光的小路。我的腿比常人短那么一點點,又算得了什么?我照樣能跑,能跳,能飛起來,可是,我能不能飛呢?
門開了,佟蕊走了進來。她剛從學?;貋恚匆娔切┱n本,笑著說,你可真快,都站在起跑線上啦!
佟蕊,眼里也沒悲切的神情。她回家來,就是特意要告訴飛飛恢復(fù)高考的消息。
飛飛拉住佟蕊的手,姐,你說我該不該拼,你說BJ大學要不要殘疾人呢?
當然要參加呵,我的一個導(dǎo)師,就是小兒麻痹患者,他照樣拼到了教授。
今天我特意去招生辦,說了你的情況,人家說,沒有問題。
真的!飛飛猛地抱住了佟蕊,姐,那我也要考BJ大學!
佟蕊坐在床上,說,飛飛,不知你是不是聽說過,美國曾有個叫海蒂的姑娘,又盲又聾,可是她憑著毅力,卻受到了最高等的教育,上了美國最好的大學。而且后來成了知名作家。
二十七
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夜晚,飛飛在小屋中苦讀,第二天紅著眼睛去上班,
榮榮主動幫飛飛承擔了不少活兒,榮榮活潑健壯,不愛看書,可她特別喜歡愛看書的飛飛。她存了一份心思,想看看這個腿有殘疾的姑娘是不是有本事考上大學。有些心地純樸、安于平常日子的人,生活中的樂趣之一,就是看別人如何騰飛,尤其是那些和他們關(guān)系很近的人??吹絼e人的奇跡,就像是他們自己經(jīng)歷了一次有意思的旅程。
飛飛不想讓榮榮為自己犧牲太多,就盡量完成工作再看書,常熬夜臉瘦成尖尖的一條。
小玉為父親的問題遲遲沒有結(jié)論不能參加高考,飛飛也沒工夫為小玉難過,在單位和小玉碰面時也只是匆匆一點頭,就擦肩而過,小玉也不計較。她正在研讀中國古典醫(yī)書,也沒有時間去憂傷。
二十八
三個月的日子流水一樣過去了。
當飛飛一瘸一拐地走進考場時,感到了四周異樣的目光,有憐憫也有驚奇。她目不斜視地走進教室,坐在自己考號的位子上。那些目光傷不著她。她凝神靜氣?,F(xiàn)在我和你們是平起平坐的,在這場競爭中還不知誰勝誰負。
連考三天,第一天上午考數(shù)學,下午考語文,后邊兩天分別考政治、歷史、地理和英語。飛飛上學的時候,別人熱衷運動,她卻永遠在靜靜讀書,所以除了政治之外,其他幾門課的成績從來名列前茅,尤其是語文。她的作文經(jīng)常被當成范文在課堂上朗讀。突擊復(fù)習三個月,讓飛飛那些點點滴滴貯藏在腦海中的知識又復(fù)活了。
開考的鈴聲響了,卷子發(fā)了下來。飛飛像是上了戰(zhàn)場,大腦細胞立即興奮起來,筆下刷刷作響,一道道題做下去,40分鐘后,她已把答卷檢查了三遍。
三天的考試過去了,飛飛自我感覺考得還不錯,除政治之外,每門課的考試都有80%的題目能拿到分。
回到了統(tǒng)計小屋,又開始平凡的日子,只是每天心中都有了祈盼。每每她望著屋外那一角蔚藍色的天空,似乎看到了一個彩霞滿天的未來,可突然又恐懼起來,如果我上不了北大呢,如果就落榜了呢?
揮手走開思緒,她繼續(xù)寫手下那些永遠也寫不完的枯燥的數(shù)字,這是她的立身之本。
為排解緊張,飛飛常去找小玉。她靜靜坐在一邊,看小玉忙著按摩針灸,小玉雖然錯過高考,可看不出一點愁悵,總是那么氣定神閑,她的桌上整整齊齊地摞著厚厚的醫(yī)書。
飛飛說,你怎么這么安靜?我心像長了草。
小玉笑笑說,有喜愛的工作,穩(wěn)定的收入,我覺得自己已在天堂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