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在車中只覺得忐忑不定。她方才匆匆一瞥,已看到那個倒地的身影,四下既無旁人,那想必就是前來尋釁的伊哭了。又想人人都說小李飛刀例無虛發(fā),難道那一刀竟殺了人?
她雖對李尋歡全心全意地信任,甚至為他不惜拋頭露面,千里跟隨,但往日所受家教還在,這種江湖廝殺、草菅人命之事,終究還是太過出離想像了。
若論方才局勢,李尋歡倘若不出手,那就是任由伊哭宰割,黛玉自不會天真到認(rèn)為他們應(yīng)該束手待斃。但出手殺人,又令她無法接受,她一旦明白過來,便倍感煎熬。
腦中正一片混亂之際,只聽車廂板壁上篤篤響了幾聲,跟著一人道:“林姑娘,你……你沒事吧?”正是游龍生的嗓音。
她不及想太多,掀簾出來,正躊躇怎么下車,忽見游龍生含笑伸手來接。
要是尋常陌生男子,這般舉動未免輕浮孟浪,但黛玉自忖和這少年也算相識,況為他驅(qū)毒時,也未嘗沒有肌膚之觸。這么一想倒覺得不便落了他的面子,一只手搭在他臂上,借他力走下車來。
李尋歡本走回來要接她的,見游龍生伸手時,不覺止了步,在旁看著他們相視一笑,暗自沉吟。
黛玉卻立即迎上來,一臉緊張望著他道:“你有沒有事?我看你臉色又不好?!?p> 李尋歡哈哈一笑,道:“我哪里不好?”
游龍生也走了過來,哂道:“他若是不好,定是因為堂堂小李飛刀,居然也有受我相助的一天,心里頭過不去!”
黛玉聽了,又勾起剛才心思來,忙告誡自己:江湖紛爭本就是你死我活,況那人是個惡人,殺了他固然為了自保,也算為民除害……心中糾結(jié),臉上早褪了血色,變得一片蒼白。
游龍生忙道:“林姑娘想必是驚著了,我們趕緊離開這里的好?!?p> 李尋歡也點頭道:“此地太過荒涼,不宜久留。只是沒有馬,你……你走得動么?”
黛玉聽他這時候還為自己想得周到,心里一暖,剛才的念頭也都消了,輕笑道:“我又沒纏了腳,有什么走不動的?你當(dāng)我真是那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么?”
李尋歡猛想起來,早先聽母親說過,她們林家的家風(fēng),女孩兒自幼也是和男孩一般讀書教養(yǎng)的,向來以才學(xué)為傲,女紅針黹等閨閣中事倒不大在意,何況裹足那種矯揉造作的習(xí)俗。是以林詩音本就是個掃眉才子,當(dāng)年與自己甚為相知。
心思一轉(zhuǎn)到這里,只覺得隱痛直逼上來,匆匆地一笑,正要說話岔開,卻見游龍生拍手笑道:“不想林姑娘倒是個爽快人!”
自從這次意外相見,李尋歡早看出游龍生對黛玉頗有些親近之意。他想游龍生之前自稱是林仙兒的入幕之賓,話雖未必假,但總歸少年人吹噓得更夸張些。而游龍生來找自己別扭,與其說是為了林仙兒爭風(fēng)吃醋,倒不如說是一時盛氣,偏對自己不服罷了。
在李尋歡心里,黛玉與林仙兒的分別不啻云泥,如今游龍生不再迷戀林仙兒,不論身份年紀(jì)還是人品都盡配得上黛玉的,不禁如當(dāng)年對龍嘯云林詩音一般,油然而生讓賢之意。
游龍生只知道黛玉是李尋歡“遠(yuǎn)房表妹”,哪曉得他們各自的心思,當(dāng)下自告奮勇引路,只圍在黛玉身邊轉(zhuǎn)。平日里一副冷傲的模樣,也不知拋到哪里去了,絮絮叨叨,恨不得把自己所知的新鮮奇聞,都抖落給這位看似柔弱、卻又膽大得出奇的林姑娘說。
而黛玉自讀了憐花寶鑒后,對這個江湖已有了十分的興趣,又兼游龍生口齒伶俐,言辭便給,講起故事來甚為生動。專心聽下來,不知不覺走了將近十里路,到了附近一座村莊。
這鄉(xiāng)野小村不比市鎮(zhèn),客棧酒家全都沒有,三人只得找了戶人家,聲言借地打尖歇息,又打聽路徑,并雇車代步等事。
村民淳樸,早一一回答了,他們才知道此地離最近的市鎮(zhèn)尚有四五十里路,就算坐車也要走上半天。黛玉歇下來才覺得渾身酸疼,疲乏得只想睡去。游龍生見了,便給那農(nóng)戶十兩銀子,請他家女眷來服侍黛玉休息,自己則問清道路,聲言先去城里雇車,次日再回來接黛玉二人。
李尋歡知道他獻(xiàn)殷勤為了何故,再說就算想攔也攔不住,看他火急火燎地走了,只得嘆道:“也是我考慮不周,就算不帶你的丫頭,也該帶上傳甲同行的。”
黛玉剛凈了手臉,精神倒好了些,因笑道:“我們商量好輕裝簡行,免得引人注目的,你倒又給我想起丫頭來了!想必在你眼里,我終究是個累贅罷了。”
李尋歡聽到“我們”二字,不覺心里竟跳了一下,忙忙地笑道:“我知道你‘口是心非’,一貫會拿話擠兌我?!夷母蚁訔壞?!”
“哦——!”黛玉故意拖了個長聲,臉上神情變得狡黠,盯著李尋歡道,“你既這么說了,可不準(zhǔn)反悔!若是勸我留下來,或是回去,我就……”
她說了半截,突然停住了,思忖半晌,也沒想出有什么事可以拿出來嚇唬這位似乎看盡世事的表兄的。一邊沉吟著,臉上不禁泛起紅色來。
李尋歡呵呵一笑,道:“你就怎么樣?”
黛玉知他嘲笑自己,哼了一聲,下決心道:“我就——永遠(yuǎn)不再理你,這次分手,你我就一刀兩斷,彼此再無干系!”
她話剛出口就覺得過了,況且又帶著些曖昧之意,忙著住了口,臉上更加紅了,一顆心也砰砰亂跳。誰知李尋歡淡淡地應(yīng)了個“哦”字,過了片刻,又笑道:“也未嘗不是件好事?!?p> “你!”黛玉登時有些惱意,瞪著他剛要反唇相譏,轉(zhuǎn)念一想,自己雖和他有了婚約在身,但在他眼里,只怕仍是為了保護(hù)自己一介孤女,不得已而為之。他為人熱心,對自己所做的事已經(jīng)太多,自己只是盡微薄之力,幫他些許,實在難以報答。況他深愛的是詩音姐姐,倘若真和自己成了親,豈不是終生意難平?以此而論,的確是和自己再無干系的好。
思慮至此,一顆心雖不能靜如止水,倒也壓下了微微難過不甘心的波瀾,低聲道:“既然表兄覺得好……那我們回去后,再想辦法面圣……總要請圣上收回賜婚旨意,也……解了你心上的枷鎖……”
她近來跟李尋歡說話,都是你我稱呼,這一聲“表兄”,倒好像要故意劃清界限一般,叫得李尋歡有些發(fā)怔。待要再問她時,見她轉(zhuǎn)身進(jìn)了里間,想她是困倦了需要歇息,也不好再跟進(jìn)去問個仔細(xì)。
接下來這半天一夜,二人各行其事,再也沒有交過片言只字。